第五節 歌頌我們睡覺的地方(1 / 1)

這個地方叫房子,又叫居。居而有居,比出而有車更必要。人和多數動物一樣,離不開睡眠。動物裏隻聽說金槍魚不睡,終生遊來遊去,後來被關進罐頭中。人睡覺要睡在一個東西裏,即放床的地方。安全,可做夢及說夢話,這是房。房是買房的房,租房的房,同房的房,無房的房,房證的房。

房子,不管怎麼裝修鋪排,它主要的功能是睡覺。張學良回答《基督教箴言報》醫學欄主筆林德時說:“我長壽因為我能睡。從晚上10點睡到轉天11點,中午再睡兩個小時。”張將軍是“中國最年輕的獨裁者”(斯諾語),也是睡仙。1915年在巴黎和會痛批日本人的國民黨元老顧維鈞說:“睡,是人生第一要務。”

這個睡覺的地方是我們大力歌頌的對象。歌頌而大力的原因在於:人們童年、青年直到中年所立下的妙不可言的理想——比如當廚師,到埃及擔任大使館武官,當淘金工人或養蜂人,最後都被房子消解了。睡覺之地的私有化,才是人生唯一值得奮鬥的目標。生理醫學說,人在睡眠時不再接受與回答外界的任何信息。而生活說,無房之人隻要醒著,就要搜集與處理買房與還貸的所有信息。

房子,對城裏人來說,它隻是樓房中的一間,卻能榨幹人身所有的油水,包括氨基酸和非氨基酸。漂流到荒島上的魯賓孫造屋時,自己砍樹、壘石,農民也是如此。城裏人則不能,當起重機和攪拌機蓋到你未來所住的那間房時,不允許你上前幫忙。夜幕下,一群你所不認識的農民工鋪設鋼筋、澆灌水泥。而這一切正是你未來放床的地方。遠遠看一眼並非不可,但不能親施手澤,更不能修改圖紙或增加鋼筋根數。

就這一點說,房子的親切感比魯賓孫、獵人和野人們的居處差多了。建築工人們不承認這是你的房子,更沒想過他們流汗出力的地方、大小便的地方以後會擺放餐桌和液晶電視。它們不過是預製板,是石灰和空心磚,是一份不知欠薪與否的工作。而求房的人,也不知鋼筋水泥壁壘中的哪一間是他的住房。房主們最想要的其實不是房子,而是放在房產交易中心某樓某室某鐵皮櫃裏的紅漆封麵印刷品——房證。

房證也罷,房子也罷,都值得我們歌頌。如果不歌頌,就隻剩下哭泣的心情,雖然我還沒為此事哭過。看到街上相互依偎的情侶,他們的愛情成熟了,父母同意了,花好月圓了,卻無房。科技讓水果早熟,房子讓愛情晚熟。這時候,不禁想替他們大哭。他們手裏拿著冰淇淋,一邊徜徉,一邊仰望高樓。高樓拔地起,獨缺吾一家,叫我如何不想它?杜甫開玩笑說:“野老牆低還是家。”牆低不低古時是身份的象征,都是家。年輕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你們何時有家?

但我們還要歌頌這個奧妙的、暗藏鋼筋和房地產商利潤的水泥堆砌的睡覺的地方。城裏人每活一天都被雙重標準匡正著,外標準是學曆、收入、職務和單位,包括車;內標準是房子,睡覺之地。前者給別人看,後者是肝腦塗地之所在。當然做官者無有此累,累在其他。房子是人身上搭錯的一根筋,什麼時候讓你疼,保證疼。對它進行歌頌的理由還有:如果做了一個貸款買房的人,基本就成為有利於社會穩定的人士。《刑法》上200多條罪名,哪一條都扣不到他腦袋上,《治安法》所有違法行為均與之無涉。像包二奶、嗑藥這些古怪的事,房貸人更不曾染指,他們沒這個能耐。房貸的人多乖呀,他們可能無趣,但有責任;可能不幽默,但守時;可能窩囊,但疲於奔命;可能不喝酒,但勤奮;可能吃剩飯,但不亂花錢。久而久之,他們的體重和血糖都應在正常值之內。雖有憂鬱症之虞,但心算能力,特別是計算利息能力超過銀行職員。

歌頌睡覺之地,還因為聞聽廣州鋼鐵集團自主建房,這件事將在曆史上留下難忘的一筆。中國城裏人住宅的曆史,走過福利房、市場化、房價飆升而民不聊生之後,國有大型企業自主建房,是非常有意味的一件事,其房價隻有市價的八分之一。此舉會不會引發一些變化,不妨靜觀。

歌頌睡覺的地方,是歌頌我們自己終於找到了一輩子可以為之奉獻的目標,像過去的農民有了地一樣。是歌頌看電視、包餃子與剝蒜之地;歌頌每平方米看不出值錢但十分值錢之地;歌頌房證,歌頌銀行,歌頌央行不提高加息,歌頌我們不是流動人口,歌頌我們終於明白世界之大,屬於自己的地方隻有一小點且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