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生活在中國,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把《水滸傳》翻譯成英文,書名改為《四海之內皆兄弟》。
書名的置換,反映出賽珍珠這樣的感受:一部描寫中國農民起義以及被招安的小說裏麵,比殺戮、謀略、情愛更讓人傾心的是兄弟之情。
水泊梁山的好漢,有名有姓108人。他們同生共死的理由隻有一個:兄弟。
兄弟情被中國人稱為手足情。手足的比喻若譯成外文或可使異域的讀者費解,但中國人,特別在大地上耕作過的人眼見心知。手和腳一起勞碌,一同苦樂。前路有荊棘,足與手哪一個繞得過?血淌在掌上和腳下有一樣的痛楚。把兄弟定位於肢體關係,是中國式的宗法倫理的一大發明,當然它來自儒家的教義。“孝悌”之“悌”,即說兄弟之間友善的、不棄不離的、定之於終生的親情。在中國人心中,兄弟情是大事。大到什麼程度?此事僅次於事奉父母,是不可回避的做人的根本之一。
在漫長的農耕社會,什麼能夠抵禦饑荒、病患、兵亂?實話說,什麼也抵禦不了。但家庭的團結穩固,特別是以血緣相係的大家庭的和諧一體,或可保全在災變麵前破碎的生命與利益。如此看,兄弟的責任,遠遠大於同胞間的名分,理應共赴生死。於是,在舊時的大家庭,當老人賺得一些田產,養育一些子女——這是中國人的兩大夢想——之後,思慮的大事是讓兒孫住在一起,不分家。這個現象在潮汕人、客家人那裏尤為鮮明。不分家,實為不分情。在財產共有的基礎上浸潤血脈的信息。所謂大屋和祖屋如同一個大缸,兄弟乃至妯娌一並泡在家族的酒漿裏,情分抵達筋骨,氣味相契。
這種情形,在五四時期被視為封建守舊,曾被聲討砸爛。然而,在當時社會保障樣樣破敗的境況中,父母衰老、兄弟離散,遇到當頭之禍去找誰幫助呢?小家庭不堪摧折,還是兄弟更有力量,因而砸不爛。
於是,中國社會誕生出一種奇特的倫理關係,即“友道”。它是從儒家的兄弟觀念延伸到社會的一種親密紐帶。這個道是什麼?
——姓氏不同,血緣不同,籍貫不同,社會地位和文化背景也不一定相同,但變成兄弟。他們完全可以像親兄弟一樣剖肝瀝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文前提到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即是這一現象的文學縮影。
梁山好漢幾乎每人都有一樣優異本領(鼓上蚤時遷先生專擅偷東西,母夜叉孫二娘女士殺了人做包子,其本領按說不宜稱為優異,姑言之)。本領是他們的“好”。而在大宋王朝,“好”並沒有什麼出路,因為世道太差。所以,他們每個人都被“憋”住了,人人都是死棋。抱成團之後,他們才舒展。除了“好”之外,他們第二個鮮明特征是“漢”。漢者,男人也,大丈夫也,其核心含義不在於性別,而在義。
義,在儒家思想裏不及“仁”的地位高,但在民間,義比仁的影響大得多。研究中國社會和中國草根思想史的學者也許會忽略“義”的巨大作用。它鮮明地存在於從先秦的荊軻直到現今的百姓心目中。
它民間,它潛藏,它血性,它招之即來,它服從公理,它甚至是神秘的巨大能量。
梁山的人氏“好”而“漢”之,個個成全了理想。他們未必個個本領卓絕,宋江就是最沒本事的一個。但結為兄弟,能力讓位於情誼。隻要講義氣就足夠了。因為中國人心目中的“兄弟”,並非拳擊協會。它訴之於感情,寄托於心靈。雖然自己有親生兄弟,但渴望更多的兄弟,並以親兄弟事之。兄弟可以多到不限數量,廣至四海之內。雖然這種關係可以成為幫會的基礎,它仍然是中國人美好的傳統之一,它的目標是消弭分裂,趨同和諧。人們從中看到,中國文化中感情力量的巨大。
友道是一種大道。南懷瑾稱這為“特殊社會”。它的思想基礎包括了孔子、墨子和遊俠三種思想的結合。一群素不相識的人一旦結拜了兄弟之後,比同僚更講仁義。沒有仁,大家做事就缺少見容於社會的道德準則,無根基。而沒有義,互無相助,稱不上兄弟。
不要認為“兄弟”隻存在於古代、隻存在於底層、隻存在於黑幫當中,絕非如此。如今的大學生共居一個寢室,也排老大、老二……畢業多年,他們也以此相稱,感情篤實。高層之間也有兄弟情誼,這些兄弟們並非仰慕座次,而在渴望親情,渴望在有限的血緣內的兄弟之外擴展更多的手足之情,為之愉悅與悲傷,為之奉獻與奔走。他們什麼也不圖,隻為那個彼此的稱謂:兄弟。
泰戈爾詩:“有一次,我夢見大家素不相識,醒來後,才知道我們原來相親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