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腳底下有一顆心(1 / 1)

在報上讀到台灣王作榮先生的一篇文章,說在2001年9月他回大陸訪舊,“在北京的機場下機,雙足踏上故園泥土,我激動得哭了,一直哭出了機場。”

王作榮曾任“監察院長”,暌違故園52年。在文章中,他使用了一個詞組:“故園泥土”,見出人原來也是一株植物,有根係,畢生都在探尋泥土的養分。

受王先生文章的感染,我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組民間資料。說1945年間,日本軍人對朝陽市石明信溝村進行圍剿和屠殺。村民們躲在懸崖的石縫裏避禍,幾晝夜不敢回家。婦女用鞋殼接尿,給孩子當水飲。走不動的老年村民都被日本軍人殺死。村民說:

“腳底下隻有一個主意,跑!”

而健壯的村民夜裏偷跑回村侍弄莊稼,又被日本人殺掉。

亂世與治世,人的心都長在腳底下,離家或返鄉。說心長在腳底下,是說它最能感受到大地的聲音。隻有人才想念家園,家園也把尋找離散兒女的信息從泥土傳到四方,這是土地與生民之間的語言。如同方言,隻有故裏子弟才能通曉。

王作榮先生由湖北而台北,垂垂老矣。而腳底下的那顆心始終不老,隻有落到大陸的土上才安穩。於右任當年走不出那個島,腳下的心也在落淚:“葬我於高山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唯有痛哭。”我讀過老先生的碑帖,其魏森嚴,其隸美妍,目光最後落在題款“三原於右任”之時,心儀無限,覺得這是一位當今的漢唐大將軍。暮年思鄉,胡末返秦?其情何止於淒愴。於將軍詩心已遊關中,雙足卻絆島內,神往之地隻有高山了。

土爾扈特蒙古人東歸天山的故事,已為人熟知,這是一部“走”出來的史詩。1771年1月5日清晨,雞鳴,時辰已到。分布在伏爾加河兩岸的20萬土爾扈特人準備出發。但上蒼跟他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伏爾加河竟然未結冰,河西的7萬土爾扈特人無法渡河。渥巴錫汗最後含淚下令出發,眾軍民向河西叩首作別,東歸。從此之後,河西的土爾扈特人——後被稱作喀爾瑪克(卡爾梅克)人,走入了噩夢,在沙皇以及後來的專製政權的迫害下,身命淒涼。這是走不出去的悲劇,也是歸不得的悲劇。最早感知命運結局的,是腳底的心。

腳把心帶到遠方,心又把腳帶回故園。人這一生走來走去,其實隻繞著這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