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練武術,師傅說:“長大千萬別留長頭發,讓人一把薅住就完了。”他教彈腿,還有黑虎拳什麼的。初級的習武者愛合計打人以及防備被別人打,到了高級境界,武術家並不打人,別人打也不還手,這是後來的感悟。師傅說:“民國為什麼剪辮子?薅過來一背,完了。”我們練武術,目的在學習翻跟頭。翻得好,入樣板戲劇團當群眾演員。《沙家浜》夜襲那場,數十名新四軍戰士以空翻打入壁壘森嚴的敵軍司令部(我兒時真以為作戰離不開空翻、側手翻,術語又叫倒貓、健子、小翻之類)。而《夜襲白虎團》當中,又需要大量的人翻跟頭。那個年代,進劇團翻跟頭,鏘鏘鏘鏘、才!鏘、鏘!實在是天下最美滿的工作。樣板團的人發軍大衣,王洪文常穿的那種,發麵包。他們坐在大客車靠窗的玻璃邊上吃麵包,嚼得很慢,氣宇軒昂。夜半,我們拚命壓腿、下腰、練雙飛燕,個別人還練倒踢紫金冠。師傅還說:“另外,你們長大了千萬別穿西服打領帶。人家一把薅住領帶,完了!”
我這個師傅老擔心這些事,不久到底讓群專(群眾專政組織,即隨便由哪個單位群眾組成的暴徒組織,可以拷打、關押隨便什麼人)的人抓走了,也不知薅他哪塊兒薅走的,好像跟他崩玉米花有關。說他崩的玉米花中出現一條反動標語。玉米花“當”一聲崩出了反動標語?誰知道。
說這個,是偶然間想起師傅關於西服領帶的教導。現今有多少人打著領帶,西湖五百人高級論壇、國外醫療器械大會,都是西服領帶。全世界的商人除了比爾·蓋茨全係領帶。大街上,不是CEO也照樣西裝領帶。假設一個拿麥克風帶攝像機的美眉問:先生,您覺得打領帶安全嗎?先生攥著領帶眨眼,頻率180/分鍾:“安……什麼?你再說一遍……”
哪能不安全,太平盛世。何止打領帶,染毛、穿鼻環、露肚臍、割雙眼皮、蹦極都安全,崩玉米花更安全——太平盛世。我回憶師傅的往事。他好像沒媳婦,腿短身長,愛以左手攥右手腕子,晃。愛咬後槽牙,腮上肌肉棱子一聳一聳。愛低頭瞧自己胸大肌,然後是肱二頭肌。他有一句話對我產生了人生指導意義:“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誠篤精進的意思。他的教導中還有一些勸善的寓意,如:“與人搏擊,不許擊打頸動脈,不許打左右肋(脾破裂),不許打後腦,不許踢襠,不許反關節。”那,遇到強人,他置你死地怎麼辦?師傅講,使絆兒,給他摔趴下就行了。我們按著師傅的教誨,苦練大德和勒(不知其意,估計是滿語)、小德和勒、腰別子、手別子,研究人的重心,大個怕掏、小個兒怕薅。我們彼此之間摔得鼻青臉腫。到現今,才知道人生最有用的是當企業谘詢師,到資源枯竭的城市闊論怎樣進行可持續發展,留長發也沒關係。好事還有,搞散文排行榜、編年選——十年選七十年到零二年選、拉山頭、搭架子開發廊也挺好,出來進去都是女的,還有鑒定字畫,明明是假的,“看真”,嘩嘩幾十萬人賬,勝過多少大德和勒。“某某的字出入晉唐”,嘩嘩(像撒尿聲)入賬。上101空降師第502機修連當廚師,月薪1026美元,終身免稅,儲蓄年利率15%。替法國人賣二手垃圾CT,回頭說:“我的文章實在不能夠說好,比我大小20歲的文章也好不到哪去。”聽聽,四十年第一聖人。美國的金西寫過一篇文章:《把性科學帶到我們的臥室裏麵》,也比練倒貓科學。新華社報道,吾國有職業1800多種,個個賺錢。我們“小時晚兒”(遼南話,童年)不知道哇!那時,想當什麼人自己定(現在是家長定),沒人管,彼時叫“人生的道路是自己選擇的”。師傅選擇崩玉米產品,我們選擇車軲轆把勢接擺蓮腿,誰係領帶就薅住他,出腿轉腰,叭嚓!誰讓你係這玩意兒。現在回想起來多麼可恥。而我練的“功”,無論拳法跤法實在是濕濕碎、麻麻地,不好意思得很啦,狗屁也沒練成,光能吃,費了家裏不少的飯。但現今看到習武之人、體育人仍然生景仰心,他們吃了多少苦啊!而看到崩玉米花的安徽人,忽地想起教十趟彈腿的師傅,群專的人不知對他實施了怎樣的刑法,他實在是一個懦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