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位油畫教授吃飯。他說,那時(他年輕時),女孩子在衣袋裏放一片紅紙,躲在樹後,用唾沫唾在紙上,往臉上抹腮紅。他說,這樣的時代永遠不會再來了。
這個情景不隻表達了當時的匱乏,也說明美能夠導致創造。
女孩子無須腮紅也可愛,而紅紙的運用產生了一種詩意。這是一種手繪的藝術,而化妝品是工業替代你美。工業的美必然是千篇一律的,像電腦的產品,它更精確、更真實,但沒有心靈的因素。
一些商品畫用照片來製作,用以滿足遲鈍的審美要求。人的眼睛,無論畫家或觀眾的眼睛,在工業時代迅速退化,甚至退化成為看電視的簡單工具。人類的視網膜,在未來有可能退化到最經濟的分辨力,粗知幾種色彩,初步分清一些線條。分不清什麼叫筆觸,也搞不清宋代瓷器最精微時的“越窯秘色”。
我過去說過,上個時代的事情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喜劇素材,這表明時代的進步,至少是物質條件的改善。然而,在所謂“喜劇”中包含許多真純的東西,它們甚至無法複製。除去前麵說的用紅紙抹腮紅的細節外,我還看過一位鄰居用鹽漬一個大鐵釘子,一邊喝酒一邊抿這根鹽釘,其快適無人可比。我還看過,買不起白球鞋的同學,開運動會時用粉筆把黃膠鞋塗白,走路騰踏白煙。這雙“白膠鞋”如果不是後來被雨水坑害了,我的同學原本是趾高氣揚的。
我背書包上學的時候,很羨慕用一塊藍布包著課本上學的同學,費盡口舌用書包換來了這塊藍布。回家後受到大人批評,次日,又把書包換回來了。除去貧困的因素不說,現在見不到多樣性的工具和玩具了。譬如見不到在石板上寫字的人了,也見不到打著裹腿上學的孩子了。我兒時,常用秫秸紮一眼鏡,架在鼻梁上,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現今,小孩的眼鏡竟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