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春雪化時(3 / 3)

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春天像箭一樣飛來,世間有流水、新發的枝葉和鳥群,人們健康,大踏步行走,彼此露出微笑。我們聽到了我們的生活,感受到了即使不識字也能感受的大自然恩典。當積雪迫不及待地化為溪水繚繞在樹木腳下的時候,鳥兒不請自唱。在上帝的作品當中,沒有什麼生靈會對大自然無動於衷。在《四季》中,我們當然聽不出維瓦爾第死在維也納的一個寡婦家裏,臨終一貧如洗。正如我們聽不出他是一個滿臉紅胡須的威尼斯人。

上帝的聲音常借各種各樣的人的表現顯示出來。看到顏真卿的《祭侄稿》、蘇軾的《寒食帖》,誰能相信這是一個“人”所能寫出來的?看到牛頓的古典力學原理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想不出這是人類大腦的產物。看到喬丹的空中飛行投籃,看到不知作者的漢代說唱陶俑,看到嬰兒甜美的微笑,我們驚訝這一切美好的生成。仿佛在人的力量後麵還有更有力而完善的力量存在。這僅僅是人。而在動物領域,豹的美麗使我們想問:是什麼使你如此美麗?美麗的還有蝴蝶、甲蟲、毛茸茸的雞雛和手掌式的樹葉。人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和聽到切實的奇跡。不妨說,上帝把它的神奇分散於斯。包括隨手拈起一小捏兒,放在維瓦爾第的身上。這一小捏兒在維瓦爾第心裏儲存了47年之後,變成了《四季》的《春》。雖然維氏說這是獻給波希米亞伯爵W·馮·莫爾津的,這一獻禮共有12部協奏曲,號稱《和聲與創意的嚐試》。事實上,《春》的扉頁應該寫上獻給上帝,即把上帝的東西還給上帝,它在維瓦爾第懷裏揣了47年。

上帝並不特別偏愛藝術家,雖然有人說它好像偏愛過奠紮特。一種神的聲音,或真理的聲音可以從兒童的筆、老百姓的表達,甚至一個你不喜歡的人的嘴裏說出來。譬如一個人在對一件無可挽回的痛事進行追悔的時候,腦海裏突然冒出某年某日某人的忠告或者說規勸。這種忠告往往由於忠告者的平淡無奇而被當事人所漠然,最終卻“不幸而言中”,仿佛奇跡。這就是我想說的“上帝假他人之口示諭”。所謂“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這個意思。上帝的詞語不會以社論、閃電或電視晚會主持人朗誦的方式出現在我們耳邊,它慣於挑一些卑賤者完成這一項使命。我還想把它稱為“跡象”。萬事皆變,萬變皆有跡象。人的愚鈍過錯、蠢思惡行皆因為沒有注意到這種“詞語”的示現,即“跡象”。有時候,一個人走著,被熟人看到,說:“呀,你最近不大好吧?”此人正被一種潛在的痛症所困擾,而他的熟人也不是醫生,那麼事情的性質竟被那人說中了,而且他說的竟被種種複雜的儀器所驗證。這不是什麼奇跡,隻是任何一種事物在周圍散發出自己變化的跡象。當地震可以引起雞鳴狗吠,而人麻木無知時,我想,在這個問題上,難道人比雞犬還笨嗎?我們慣於讓事情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囫圇信之,然後心安。用進化論解釋人,用藥解釋細菌,用分子結構解釋社會,用鳥鳴或水流解釋樂曲,用主題解釋作品,用語言解釋心靈。所以我相信,人有可能常常比雞犬愚笨。如果雞犬大腦神經的計算速度與內存量和人相同的話,不會像人類這麼令人失望。驕橫、傲慢、欺詐、自私、虛偽、殘酷,是我在40年的時光中所看到的人類最明顯的特征。那當然我也看到和感受到人的仁慈、純潔、誠實、信任、寬厚和才智。有時——我拿不準可不可以這樣說——覺得自己是混跡人群當中其他物種的一個觀察員,譬如昆蟲、鳥類和小型食草動物派來的觀察員。用動物的眼光看人類,似乎看到更多的東西。我對那些憤言造勢、“以人為本”,用人或文人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發出種種宣言的人物猶有觀察興趣,看他們怎麼暴露他個人以及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愚蠢。

我不知道誰能來拯救他和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