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人生是一本厚厚的大書,那麼,與醫院相遇,就是不可省略、不可不讀的重要章節。
醫院是閱讀人生最好的場所。
醫院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和終點的必經驛站,在這裏,濃縮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凝結了生命中的愛恨情仇。一切都被推到極端,逼到懸崖邊上,別無選擇。在生死麵前,任何情感都展露無餘,任何品性都祼露呈現。在醫院閱讀人生,閱讀生死,比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看得真實、直白、深刻。
在此閱讀生死,再愚鈍的人,對人生也會有所領悟。
至於生,雖是人生的起點,但與本人無關。因為每個人出生時,不是他(她)自己所能決定了的事,也是他(她)無法選擇的事。每個人來到人世間都是赤裸裸的柔軟軟的肉球一個,迷迷糊糊的小人兒一個。即使後來的偉人、名人、貴人,就是皇帝從娘肚子裏出來,都差不多一個模樣,絕不會有驚天破石橫空出世的景象。無論當時千寵萬愛集一身,還是狗嫌一般裹在破布裏,這個小人兒感知不了,體會不深,即便有感受,也隻會傻乎乎地啼哭。就是哭聲,也絕不會是如讚美詩般吟唱的婉轉美聲。因此,“生”的章節並不精彩,也不深刻。如果有,那一定是別人後來強加的、編撰的。當然,看晚輩出生,不免洋溢出無限喜悅,感歎世間滄桑,這已然是過來人的感受。
“死”的章節就大不相同了,無論生命長短,隻要在人間走一遭,就與社會、與親人、與自己產生了千絲萬縷紛繁複雜的聯係,加進去許多看不見摸不著的細胞元素,比如文化基因,比如知識教育,比如跌宕經曆,比如愛恨情仇,人的思想、觀念、品性、態度、行為等等,就變得複雜起來,於是“死”的章節,就呈現出繽紛的書寫,讓人讀來感慨萬端。
中國文人大多忌諱談“死”,從孔老先生開始,“未知生,焉知死?”拒絕弄懂“死”是什麼,聽到“死”字,就汗毛直豎,緊閉雙唇,躲得遠遠的。實在躲不開,文人的眼淚就和著墨水塗滿一紙,哭聲能穿透書本。自己哭天喊地也就罷了,非得讓讀者陪著流淚。一部中國文學史仿佛一條淚浪翻滾的長河。
權貴更是怕死。中國皇帝都渴求“萬歲”“萬萬歲”,結果沒有一個“萬歲”的。貪心太重,反倒傷了身心,自古皇帝多短命。科學昌明的今天,人們更相信科學是萬能的,一切疾病都應遠離人類才是。如果科學不能戰勝疾病,人類就無助,科學家就無能。2013年11月,在香港舉行的一次抗癌籌款慈善晚宴上,一個小朋友麵對鏡頭,用稚嫩的聲音問道:“等我長大了,還要這樣無助地麵對它嗎?”這句話,刺痛了在場的一位記者,他感歎道:“這場人類與癌細胞的拉鋸戰,有沒有盡頭?曾經戰勝過天花、麻風等疾病的科學家,在這場戰爭中有沒有取勝的可能?”麵對這一串串的不舍追問、苦苦相逼,我想,科學家們一定會不寒而栗。其實,在人類與疾病之間,從來沒有誰戰勝過誰。某些疾病一時間可能控製,但它狡猾得很,打不贏就溜,藏匿到你找不到的地方,等你幾乎忘記它了,它出其不意出來騷擾你一下。就像2003年的SARS,人們談之色變,如今它躲到哪裏去了,誰也不知道。舊的疾病控製了,新疾病又產生了,如前些年不知艾滋病為何物,如今全球流行;過去結核病看似被消滅,如今又化妝出場。疾病與人類總是相伴相行,正如自然災害,人類不可能與大自然對抗。如今人們明白,最好的方式是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對於疾病呢,我們應該如何對待?
其實,疾病是上帝送給人類的特殊禮物,以免人類喪失應有的抗爭和自強不息的能力。生病是一個人一生中不可逾越的經曆,它讓人在貪圖享受時敲打一下,珍惜健康,珍惜生命。死亡是蒼天懸在人類頭上的一把劍,時時警告人們,生命是有限的,用心過好每一天,不讓自己枉在人世走一遭。如果忽略、不屑甚至厭惡這些上帝賜予的禮物,生命的價值至少喪失一半,幸福的滋味至少衝淡五成,世界也會變得無趣、乏味。
不是麼?人們還是常常犯糊塗,有時智力不及一個鄉下老太。小時候,我媽常說:“人死如燈滅。”我不懂,媽媽說:“燈滅了,睡覺去。”人死了,就是睡覺去了,再自然不過。地球上成萬上億種動植物,生生滅滅,構成萬千氣象,世界因此而精彩。
如果世上所有的動植物隻有生,沒有死,這地球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
燈滅了,夜幕降了,該是回到祖先懷抱的時候,就該回去,要不然,祖先們會很寂寞的。
讀懂了生死,人活著就不犯迷糊,還有啥事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