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向死而生(1 / 1)

因為在醫院工作的緣故,我每天都能看到生命的誕生與隕落,如同目睹太陽的升起與西沉,見證大海的潮漲與潮退。常常看到人們,不管是至親好友,還是陌生路人,對於一個生命的誕生與再生,莫不歡欣鼓舞,甚至喜極而泣,而當一個鮮活的生命無法挽救時,無不歎息悲切,乃至悲傷欲絕。

在這樣的場所、這樣的氣氛之中,哪怕再愚鈍的人,對生命的體驗也一定是透心徹骨的。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那是自然造化,我們禮讚上帝的賜予,禮讚靈與肉的美妙結合,人類因此生生不息,延綿不絕。而當一個生命正在病痛的沼澤中掙紮,你看到那是怎樣一場生死搏鬥:人類的智慧、信念、責任、良心與技術,都推向了極致,逼到了懸崖邊與刀尖上,所有的祈禱與期盼,凝結成一個簡單而堅定的要求——給他一束溫暖的陽光,讓生命之花繼續綻放。

去年,當地球人口突破70億大關時,全球為之驚歎:汪洋大海般的人類,讓小小的星球如何承載。而我們麵對一個具體生命時,卻常常感喟一個人隻是汪洋大海中漂浮的一葉扁舟,真是不堪一擊。在危急時刻,一絲溫暖的陽光會給予扁舟穿越風雨的神奇力量,完成感天動地的遠航。在醫院這特定的場所,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擰成了一條直線,喜悅與悲傷濃縮在了一個空間。此時此刻,人對自身的體驗與感悟,比任何時候、任何場所來得更強烈更透徹,原來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珍貴,溫暖生命的陽光如此崇高神聖,如此值得尊重。

四百多年,法國作家蒙田用病痛的苦汁寫了一部至今仍閃耀光芒的著作《隨筆集》,他45歲時腎結石病首次發作,其後14年間,病情日趨嚴重,頻繁發作,他痛苦萬分。這種病在當時無法根治,同時他又無法控製自己喝白酒、嗜牡蠣的毛病,這就注定了他會讓生命提前終結。他在書中用大量篇幅敘述身染疾患的經曆與體驗,九死一生後,修煉出“向死而生”的信念:“與其被死亡追逐,不如回過頭來與死亡相邀,與死神對飲。”他不再呻吟,不再哀怨,而是從哲學上提煉疾病之於生命的意義,並注入自己新的詮釋。在他看來,患病是人生的必修課,是生命的自然過程。有人讀之後,自嘲道,人的一生很單純,要麼在醫院,要麼在去醫院的路上。當然,任何事情看破了,也就安然處之。

與他持有同樣看法的還有中國著名作家史鐵生,長期的輪椅生涯與長期的患病使他比常人對生命有著更痛徹的感悟。人一旦對病痛無法回避、無可奈何時,最好的選擇是淡定麵對,生存狀態就會變得平靜超然,你的靈魂不再有任何糾結,時間就會向你喜好的方向鋪展開去,你的生命就有了深度開掘的力量,生活價值的張力就有了自由飛翔的翅膀。

我還沒有死過,不知道死是不是一件很恐懼的事,也無法預測我老了的時候,是不是對死神的邀請也會百般抵賴,甚至連聽與“死”相近的詞就渾身發抖。我出過一次車禍,不過連死神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車在高速公路上四腳朝天,前後的玻璃已經粉身碎骨,而同車四人卻奇跡般地倒著從車裏爬了出來,傻乎乎地四處尋找不知摔到哪裏去了的手機。當時,我是眼睜睜地看著車子衝向路中間的隔離帶,然後如鯉魚翻身一般,卻一點恐懼感覺也沒有,還來不及讓恐懼的神經啟動反射,車禍就發生了。

有一天讀書,讀到孔聖人一句“未知生,焉知死”,不禁拍案叫絕。聖人與鄰居老頭沒有什麼兩樣,很現實,活在當下,快樂每一天。生都沒弄明白,何以操心死的事呢。死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注定的最後歸宿,是可以不必自己操心的事,遲早會來的事。如果活過百歲,讓閻王爺去著急翻白眼,捶胸頓足,你可以照樣吃飯睡覺,不必理會。

但是,總有些人七情六欲太旺,對生命的理解還在處原生狀態,念念不忘生命對每個人僅有一次不會再來,對病痛十分敏感,往往不是被疾病送終,而是被對死亡的恐懼嚇倒,對死總是千方百計拒絕,憤慨不已,喋喋不休,責怪命運如此不公,不斷抱怨為何受傷的總是我或我們家,但是,這又有何用呢?該發生的照樣發生,不如轉身正麵相向,讓太陽從心底升起,溫暖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溫暖你的生命和你希求的生命,你會突然發現生命如此精彩,生活如此多彩。

即使死神真的來敲門,你一定會心一笑,這輩子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