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兄弟,你恨我嗎(1 / 2)

平階兄弟,你恨我嗎?

你,應該恨我。我在醫院工作,卻眼睜睜地看到你的病一天一天惡化,像失去了刹車的汽車,朝著生命的懸崖直衝過去,卻無力阻止。我求醫生想盡了辦法也未能拉住,我是多麼無能!枉為你的兄弟。你的老伴,一個農村婦道人家,六神無主,讓我來出主意,可我也一樣沒有主意。我問醫生,他也一樣愛莫能助。你的病情的發展超出了預料,癌細胞已經全身轉移。你說,自己用手一摸,到處都能摸到腫大的淋巴結。你老伴寬慰你說,那是小砣砣,不要緊的。

記得,一個月前,你來找我。你說,在縣醫院檢查,人家說是肺癌。你不相信,身體好好的,十年前就戒了煙,怎麼可能得肺癌。我讓醫生給你做CT檢查,結果大吃一驚,腫瘤不僅大,而且位置緊粘肺主動脈,如果動刀子,會傷及主動脈,就像開挖馬路,挖破了主水管,一片汪洋,生命就麵臨滅頂之災。請專家會診,大家的意見一致,也是唯一的選擇:先做化療,殺滅癌細胞,讓腫瘤縮小,與主動脈拉開距離,為日後手術留出空間。生死懸崖邊上的抉擇,總是一種無奈的抉擇,悲壯的抉擇,別無選擇的抉擇。明知結果是注定的,卻總在抉擇中祈禱奇跡的出現。

你一直滿懷信心,堅信自己沒有大病。醫生與你老伴交代病情時,我看她一直在發抖,眼淚直淌,嘴裏不停地重複一句話:“為什麼他的命這麼苦?這麼苦?”

是的,你命苦。你我從小一塊長大,你媽媽是什麼模樣,我丁點印象也沒有,你一定更沒有印象,因為你比我小一歲。小時候,聽大人說,你媽媽是生小孩難產死的,是為生你而死的呢,還是為生你弟弟或妹妹而死的呢,我至今也沒弄清楚。這種慘事,村裏人忌諱,沒人談論,幾十年過去了,更是很少有人知道,苦難卻流淌在你的血液裏。從記事起,我看見你家隻有父親、姐姐和你。那年月,大家都貧窮,日子都苦,沒有母親照料的孩子更苦。有好幾個冬天,你都上我家來和我擠一個被窩,因為你們家的棉被像破漁網。白天,你身上穿件髒兮兮的棉襖,腳下趿拉一雙破單鞋,鼻涕流得很長,快掉下來時,你用上嘴皮用力向上一卷,鼻涕又回去了。同學們都驚歎你的絕活。前幾天遇上一位老同學,說起你來,他居然還清楚記得你卷鼻涕的樣子。

那時,吃飽肚子是最大的奢望。上世紀70年代初,為了吃飽,縣裏搞農業學大寨,圍湖造田。田造多了,沒人耕種,上級動員周邊公社裏餓慌了的農民去種,承諾可以轉為農場戶口,雖然都是農民,但是農場是國營的,自然比生產隊裏的農民的地位要高一等。你們家就去了小港農場。後來,斷斷續續傳來一些你的消息:到農場沒幾年,你父親走了,後來,你姐姐出嫁了。我不知道你孤身一人怎麼過日子。再後來,聽說你結婚了,有人分擔你的孤獨與苦難,算是老天有眼,不忍讓一個人在苦海裏掙紮得太久。

1977年恢複高考,我有幸來武漢讀書,並留下來工作。有一年回鄉,突然遇上你。你說你搬回老家了,農場再好,畢竟沒有自己的根。你有兩個兒子,學習成績不錯,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在農村,僅靠種地,供兩個孩子讀書,困難都寫在你溝壑縱橫的額頭和霜花滿天的頭發上。久別重逢,我們彼此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惜我要趕回單位上班,來去匆匆。後來,有過幾次見麵,你說你的兩個兒子算是爭氣,都考上了大學,比你強。說到這些,你臉上洋溢著自豪與驕傲。我也跟著替你高興,喜悅的氣氛衝淡了你對往事的歎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充盈著你的生活。

你的苦日子快熬過頭了,該享享清福了。去年,你的一個兒子結婚了,給你添了孫子,另外一個兒子大學畢業後,在海南找到工作了。你還打算把前幾年蓋的房子粉刷一下,讓兒子、媳婦、孫子回家過年,有個幹淨地方住。我知道,你自己沒有享受過母愛,過早失去父愛,總想把失去的在孩子們身上加倍補償。

可偏偏命運是這麼折磨人,讓你剛走到陽光的山坡上,一把又把你推向懸崖。你說,想讓孫子摸摸你的胡茬,想再掙點錢給小兒子結婚,你還想去海南住上幾天,去看那個為什麼叫天涯海角的地方。但是,老天爺心太硬,太冷酷,太不近人情,把為人之父應有的再低不過的期望,強行從你身上搶走,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