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擺著一封信,好幾天了,我拿起來,又放下,讀了一遍又一遍。
白色的信封,是那種文具店賣的普通老百姓常用的,不是那種黃色牛皮紙,印有某某機關,或某某公司的。
信是從郊區寄過來的,貼了4張郵票,1張1元的,1張2元的,兩張8角的,還有一張條形碼,是掛號信。可見寄信人是相當的認真與慎重,唯恐弄丟了。其實,他可以哪天來醫院看病時順帶過來,或者托熟人遞過來。也許,寄信人覺得那樣不妥,不放心,或者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意。
信是寄到辦公室的,拆開一看,一共5頁,寫得滿滿當當,結尾處工工整整留下了寫信人的姓名、家庭住址、聯係電話。
如今,手寫的信成了稀罕之物。真誠樸實,讓人倍感親切。
信,我讀了幾遍。信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寫信人是位病人,一位殘疾人。“文革”時,被火車軋斷了左腿,高位截肢。現在雖裝了假肢,但行動仍不方便。去年六月,在家高燒不退,想看病,出門困難,結果拖成了肺炎。打的到我院急診室就診時,土灰色的臉麵,亂草樣的胡茬,蜷縮著身子,褲管高一隻低一隻,耷拉著頭,由人攙扶著跌跌撞撞進了急診室。這時,快步走過來一位年輕護士,給病人量體溫時,淺淺一笑,握著病人的手:“您別急,我看您的情況還好,您是我今天見到的最有精神的叔叔。”她這一說,病人被逗樂了,心想都病成這樣了,怎麼精神得起來,不過,這護士姑娘嘴巴還挺甜的。後來,護士姑娘拿來兩瓶礦泉水,給病人和家屬解渴,邊做治療,邊與病人聊天。打點滴時,她動員其他病人為這位殘疾人讓出床位,讓病人躺著打針。身體舒坦,心裏更舒坦。
打這以後,病人舍近求遠來我院看病。寫信前兩天,是一個周末,這位病人以為醫院看病的人不會多,出門晚了一些,到醫院時已經十點多鍾了。病人要空腹抽血檢查,一看要排很長的隊,昨天晚上吃了一點東西,已經有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了,頭暈目眩,就準備放棄檢查。這時,他們的“老熟人”護士聽說後趕了過來,讓殘疾人優先抽血檢查。其他病人還以為他們是親戚關係,寫信人如實告訴其他病人,“是看病認識的”。
就這麼一件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事情,醫院每天都在發生,這也是醫務人員必須這樣做的。在寫信人看來,卻是那樣溫馨,恰似盛夏湖麵吹過的一陣清風,蕩起微微漣漪,沁人肺腑。
當我在醫院周會上讀這封信時,台下一百多名科主任護士長一片寂靜,我看見有人眼裏閃著淚光。會後,我問一位科主任:“你為我們的護士感動了嗎?”
“不,我被病人感動了。”
經他這麼一說,我一下頓悟到,這幾天來自己為什麼把這封信拿起來又放下,讀了再讀。原來,我的潛意識在向這位寫信人致敬。他用最樸素的善良與感恩,用最純樸的禮貌與尊重觸到了醫務人員最柔軟、最渴望之處。
我常常收到一些病人來信,拆開一看,厚厚一疊,滿紙激憤之詞,“控訴”在醫院遭受到的種種不公。經過調查,有的確實是醫務人員的過錯,有的言過其實,有的完全是誤會。
這樣的信收多了,真讓人莫名生出一些惆悵,原本是生死相依、健康相關的醫患關係,這是怎麼啦?一位年輕醫生十分無奈歎息:“苦點,累點,倒沒有什麼關係,隻求病人和家屬別指著我的鼻子罵。”
真該感謝這位寫信的殘疾朋友,你讓醫務人員在做了應該做的事後,得到了應該得到的鼓勵;你讓他們有了繼續做下去的信心。
尊嚴和自信,就這麼簡單。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讓我至今提起仍淚水漣漣的故事。十年前,腫瘤科收治了一位晚期胰腺癌患者,這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從入院開始,她一直十分配合醫生,即使在化療毒性反應最痛苦的時刻,始終微笑麵對。她越是這樣,醫務人員越是覺得責任重大,為無法阻止病情的惡化而羞愧不已,默默祈禱上帝讓她多活一天,讓她的孩子多一天母愛。但是,死神仍一天天逼近。一天,很晚了,下班了,張醫生冥冥之中預感病人度過不了今晚,決定留下來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張醫生到病人床邊時,病人呼吸已經十分困難了,看見張醫生走過來,嘴巴喃喃在動。張醫生探過身去,將耳朵貼在她的嘴邊。病人的聲音像細絲一樣,若有若無:“太晚了……你孩子還小……你快回去吧。”那一刻,張醫生的心一下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