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灘在黃河岸畔,是一個僅有六七百人口的小村子。先前裏媽媽從薛家莊嫁到山下,圖的是這裏地處山麓,連接著平原,從此可以減少了山路攀登的艱辛。但村子地勢低,黃河水位一漲,村莊就麵臨著被淹的危險。我小的時候,每逢洪水季節,媽媽就領著我返回到半山裏的薛家莊,長時間地居留。我背一個小褡褳,裏麵放簡單的衣物,媽媽挎一隻竹籃,裏麵放著雞蛋。我們走路不急,山路曲折,人一急了就覺得費力,身體就吃不消。媽媽說:“山上的人下來,山下的人上去,這一來一去,十裏山路,就走盡了一生。”媽媽讀過幾年書,說話裏透著文化氣。那一年,我十二歲,已經這樣來來往往六七個年頭了;我聽不懂媽媽的嘮叨,隻顧著邊走邊看路邊的山崖。那山崖好高,遠處的聳入雲天,身邊的呢,也超過了百年老樹。我一想到樹,就看到它在山崖縫隙裏長,枝葉旁逸斜出,全無章法;這是山地樹木的特別處,它懂得因地製宜,隨行就市。你瞧它們那長法兒,就知道生命力的偉大了。山崖斷裂處,可以望見黃河如一條帶子曲曲彎彎地繞開,它迂回的水從三麵包抄,將衛家灘裹挾在中間。
走路煩了,我就開始瞎扯。我對媽媽說:“我看見咱家的豬圈了,那隻小白豬攀上石碾,正朝著我們這邊看呢!咱們這一走,它肯定覺得孤淒,現在,因為想我,它就在流淚呢!媽媽,我們應該把豬帶來的!要不,沒有人打豬草喂他,它一餓了,肚子就落膘,何止落膘,它肯定就不長了,老是像今天這麼大。”
媽媽嫌我鼓噪得煩了,就遞了一把瓜子要塞住我的嘴。我停止了言語,專心走路和嗑我的瓜子。
姥姥家我已經來過多次了,哪個旮旯裏放著什麼東西都沒有瞞過我的眼睛。我們在姥姥家住下,看了看院子裏沒什麼大的變化,趁著媽媽和姥姥拉呱家常的空隙,我就跑到院子外麵去。這院子的前院住戶呢,是媽媽的本家兄弟,同姓薛,好像是同有一個高祖父的,但這些年來薛家繁衍生息的後代太多,親緣關係早被融化在時間的洪流中了,這一層的親戚,就基本沒什麼來往了。他們家的人呢,我大都不熟悉,我隻熟悉他家院牆外那棵槐花樹。槐樹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槐樹之大:我記得要四個大人合圍方可將槐樹圈起來,村裏人說,槐樹已有千餘年曆史,當年與這株槐樹同鄰同齡的共六株,後因村內改建道路,五株被伐,惟此一株幸存了下來。五十多年前,因恐槐樹慘遭不測,無處尋根,便有人在槐樹中插一柳枝,不想柳樹活了下來。因此這樹木就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槐抱柳。
而今,我來到樹畔,抬頭仰望,綠葉參差,冠蓋濃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我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時候,我在這裏看到了一隻金黃色的小猴子。當時,它的毛色吸引了我的視線,我正要伸手捉它時,那猴子一個激靈,沿著樹幹“哧溜”爬了上去,然後就睜著眼睛盯著我看,那神情裏並無絲毫恐懼,反倒是我被弄驚奇了。我試探著逗引猴子下來,沒有成功,它似乎依戀著我,往下爬一會兒又折轉身子往上,反複了多次,最後就幹脆盤在枝杈間不動了。
我說:“小猴子,你認識我吧?你肯定認識我!”它“吱吱”地叫著,響應我的召喚,我就想,它果真是認識我的了!我還同媽媽說起這件事,媽媽說:“這山裏是有猴子的,它們不怕人,有時會跑到村裏來住上幾天,人同它們是朋友。”
我告訴媽媽說那猴子同我的關係不一般,媽媽詢問了原由,“噗嗤”一笑:“那也自然,猴子本是喜歡小孩子的。”
這一天,斜陽偏西的時分,我就來到了老槐樹下等候那隻小猴子。我記得去年走的時候我給它留記號了,我說:明年我還會來,你在嗎?我的記號是用小刀刻在樹上的,我相信小猴子能看懂。我還對槐樹說了這番話,我相信槐樹會轉達我的期待的。因為有這份約定,我就堅信能夠等到小猴子。
家家戶戶的炊煙升起來的時候,夕陽如同嬌羞的新嫁娘緩緩地揭下了臉上的籠紗,在薄暮的山村裏,一隻隻晚歸的家畜都集中在了各家的場院前打滾兒,我就聽到了小猴子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