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三個月後,文莉常常挺起肚子,讓我瞧:“表哥,看看,我這個孕婦。”
時令的轉化,像是突然發生的,夏天輕輕地一搖頭,一擺尾,就遠遠地逃遁了。地處塞外的林隱,好像也沒有經過特別的炎熱,就被一股一股的涼風送到一個金黃的秋季裏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我都沉浸在一種特別的喜悅中。我四十多歲了,在秋季來臨的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年齡。這段時間,外部的日子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給我的感覺呢,卻是漸漸地變得緩慢了。如果你不去感覺,日子白天黑夜地轉換著,但現在你一去感覺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運轉中的機器,被什麼東西卡了一下。我呢,一點一點地看到了它的每一個變化,甚至在它身體內部起來的皺褶,我也看到了。我看到了秋季裏的老樹皮,看到我們的住所附近那百年前的老房子,它們靜靜地矗立著,有時我和它們打招呼,它們還會讓一棵樹葉子或一隻小蟲子,代替它們應一下聲。它們一應聲,我就知道,它們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已經沒有了生氣,它們隻是把日子吸收到肚裏了,平素,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根本不願意讓人看出來,根本不願意有人用目光來打擾它們的安靜……
這個時候,文莉以懷孕之身,在公司裏出出進進,就免不了會被人看出,就免不了被人議論。起初呢,她有點介意那些目光,為此還向我埋怨這些人為什麼不知道把目光繞開一些呢?我卻知道事情並不嚴重,我們的事情大家都非常了解,不存在什麼秘密,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隱患。
有一回,文莉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地問我:是不是事前已經預感到那一回要懷孕了?我笑著不答。她就揪我的耳朵。她再也不把我僅僅當作她的表哥了,從前的時候,她隻覺得我是個年長的能夠嗬護她的大人。這種感覺,即使在她和我在一起後仍然沒有改變多少,她一直想象在我的世界裏像一個孩子那樣活著。但有了土豆後,這種感覺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文莉說,它們像一隻鳥兒一樣,撲棱了幾下翅膀就飛走了,飛到遠遠的高空,不到二分鍾的時間,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現在呢,她覺得我們平等了,是夫妻,這個詞語多好啊,它把我們的關係定型了。
我呢,以前總害怕這是一場夢,我總害怕在我夢醒的時候,一切就如煙雲一樣散開了。現在,這樣的顧慮已經減少了許多,我能夠在抱著文莉的時候,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了……
這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文莉。我覺得它快成為永久的曆史,埋藏在我的記憶裏了。
9月的下旬,我出了一趟遠差,這次出差一共有十天時間。這是我們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
短暫的分離,卻把我的心搞亂了。我記得有一個很深的夜間,大約是兩點了吧,我想文莉想得心疼,再加上業務關係,晚餐時多喝了幾杯酒,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身上發起燒來,冷汗一點點地散發出來,把貼身的衣服都弄得透濕。因為是在異地他鄉,我的孤獨感很重,這也是我和文莉生活在一起後,前所未有的一次。我被這種感覺控製著,差一點就撥打了家裏的電話,差一點就把文莉從睡夢中吵醒了,我甚至想象她睜著朦朧的睡眼,在那邊焦急地傾聽我的思念……結果呢,盡管忍住了,但我忽然覺得很空茫,很委屈,沒有一點著落似的。這事情發生後,讓我的意識加深了一點,那就是,我是無法離開文莉生活的,一天也不能,她在我的心裏已經無可替代了……
我們是在第二天上午通電話的,那時候我因為一夜難眠,腦袋漲得生疼,而且又差點像以前酒後那樣昏過去一次,幸好及時吃了幾個藥片……文莉捕捉到了我的情緒,她說:“表哥,你不舒服了?”我忙說沒有,又振作了與她說話,好不容易敷衍過去了。過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又打了電話給我,“要是身體有什麼事情,千萬記得吃藥啊!”我答應了,出門時,耳邊還在“嗡嗡嗡”地響著她的說話聲……我盤算了一下,這該是第六天了。車輛駛過市中心的時候,我看見一道沙堤從正中間把一條河流切開了,那沙子被周邊的水流衝蝕著,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了我們的“環城水係”,閃現了那假山和清洌溝渠裏的魚群,閃現了中條山下那渾濁土黃的黃河水。我的歲月之河,流淌的就是這兩種顏色啊。我感慨萬千,再也無法忍受,淚水就滑落下來了……
回來後,文莉告訴我一件事,她說有一天夜裏,她突然心跳得異常,一直不能安靜下來,肚子裏的孩子呢,好像也煩躁了,愣是折騰了大半宿沒有讓她合眼,第二天起來後,嘴角就幹裂,上火。我一想,正好是我輾轉難眠的那一夜,我沒想到的是,在林隱,文莉也在遭受著折磨。
我和文莉說這話的時候,土豆靜靜的,好像安心地睡著了。我問文莉,他現在胳膊腿長全了嗎?文莉卻肅然說:“表哥,我們一直覺得他是個完整的小人兒,從懷他的第一天就是了。你不這樣想嗎?”
我心裏一嘀咕,可不!我們的土豆,一個早就讓人充滿了遐想的小精靈!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