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班,五個人開了個晨會,簡要通報了最近一段時間各自分管的情況,向天歌做了小結。這時,文書楊子江敲門進來,看見五位領導不約而同地穿著深色的西裝,嚇了一跳:“向總,我是不是先出去?” 向天歌攔住她:“沒關係,有急事你就說。” 楊子江打開文件夾,說:“東方廣告公司的汪總剛剛打來電話,口氣很激動,說咱們今天的二版發了一條小消息,是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招生的稿子,這家機構他們一直在做工作,因為價格沒有談妥,東方廣告堅決不讓這家機構的任何消息在教育專刊上露麵,結果前麵的新聞版給發出來了,他們十分被動,希望報社給個說法。” 向天歌問:“子凡,教育是你管的,怎麼回事?”葉子凡一愣:“我不清楚,這是按照廣告畫的版位,得問老靳吧?”靳常勝湊過來:“昨天的發稿單我一一審過了,都有訂版員的簽字。” 向天歌說:“常勝,你先帶著訂版員把昨天所有版的訂版單和付印樣都調出來,給你們十五分鍾,我在辦公室等結果,其它人各忙各去。”
不到十分鍾,靳常勝就查清了,原來是日報廣告處副處長的侄女王全晨受人之托,借畫版之便,私自在二版預留了兩個名片的位置,廣告費直接交到財務室而沒有經過教育行業的主管。向天歌站起身,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衝著靳常勝喊了一聲:“你這人是怎麼管的,膽子大得沒邊兒了,把她給我叫進來。”
王全晨知道闖了禍,怯生生地將門推開一條縫,擠進身來。向天歌強壓火氣,問:“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知道這麼幹的後果嗎?” 王全晨小聲說:“向總,廣告款都如數交給財務了。” 向天歌的調門高了上去:“不是錢的事,我問你知道這麼幹的後果嗎?” 靳常勝在旁邊提醒:“全晨,別提錢的事了,趕緊跟向總認錯不就齊活了?” 向天歌劈頭攔住:“齊什麼活?王全晨,你不是口口聲聲管王處叫叔叔嗎,那就查下去,是叔叔的問題,處理叔叔,是侄女的問題,處理侄女,反正不能拿鄰居二哥開刀,這事絕不能不了了之,因為它的性質極其惡劣,從明天起,你待崗檢查一個星期以觀後效,扣發這個月的全月獎金。我告訴你,你要是塞進一篇政治傾向有問題的稿子,海江都市報就會毀在你的手裏。出去!” 向天歌喊著,似乎還不足以宣泄,又跨到門邊,猛地拽開門,沒想到門吸失效了,門咣地一聲撞在牆上,掛在門後的一個鑲著風景照的鏡框被震到地上,嘩啦摔個粉碎,嚇得坐在外屋的員工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靳常勝悄悄把門關上,用笤帚將碎玻璃掃到牆角,勸道:“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還是孩子呢!” 向天歌餘怒未消:“從歲數上說,他們是孩子,從職業上說,他們是員工,沒有開脫的理由。從今天起,必須有人為失誤買單,必須殺一儆百。天天和錢打交道的部門,風氣不正,寸步難行。”
向天歌本來想靜一靜,仔細思考一下今年的收官和明年的開局,結果一天的計劃被這個意外打亂了。他夾起包,走出廣告部的小樓,朝一公裏外的家走去。
空蕩蕩的客廳裏,因為拉上了窗簾,顯得格外靜謐。向天歌衝泡好茶具,橫躺在沙發上,閉目冥想。他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廣告不是誰都能做的,更不是誰都能做得好的。在廣告圈裏撲騰了一陣子,他感覺自己已被徹底物化。閑暇時,他常想起小時候,外婆每天給他一分錢零花錢,他怕跑丟了就存進最貼身的口袋裏,然後去街上買一根三分錢的水果冰棍,這份回憶就像當年的等待一樣甜蜜。人在貧困的時候,因為值得高興的事情很少,所以遇上一件就很容易刻在心裏,現在富裕了,錢掙的容易數量也不算少,那種快樂反而再也找不到了,如果硬要說快樂,也隻剩下看著賬麵上數字不斷累加時的一點點快感,再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向天歌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部賺錢機器,沒有了激動,沒有了熱情,生活的圓心隻有一個,就是盡可能多地增加廣告款。
向天歌剛把上一年海江市幾份日報的廣告行業數據對比表攤在桌上,靳常勝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說接到一份區工商局發來的傳真,要對兩個月前做過的一則廣告罰款。向天歌有些惱火,怎麼越急越添亂呢,眼下全市正在進行貫徹“廣告法”情況大檢查,頂風作案是大忌,“海都”又是根基最淺的一份報紙,所以必須在處理意見出來前大事化小,否則就沒有更改的餘地了。
向天歌回到報社後,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份工商局的傳真。傳真一共兩頁,上麵標明了違規的內容、廣告複印件以及“廣告法”第19條和37條的原文並且在下麵劃了紅線。第19條是:食品、酒類、化妝品廣告的內容必須符合衛生許可的事項,並不得使用醫療用語或者易與藥品混淆的用語。第37條是:違反本法規定,利用廣告對商品或者服務作虛假宣傳的,……對負有責任的廣告經營者、廣告發布者沒收廣告費用,並處廣告費用1倍以上5倍以下的罰款……對這些規定,向天歌並不陌生。他參加過工商局組織的媒體廣告負責人大型培訓班,7天的時間,廣告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產品質量法、商標法等等學了個遍,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部法典,問題是活學還要活用,廣告違規對於廣告部來說,就像萊奧美日落一樣,再正常不過了,連工商局自辦的內部刊物《海江工商》都經常變相地刊發商業廣告,隻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這種事情往往是燈下黑,而且是想追究誰誰就肯定有錯。
向天歌琢磨著傳真上的措詞,其實就是海川縣產的一種葡萄酒裏麵加了一句“有活血化瘀、降低血脂功效”的話,屬於那種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的問題。葉子凡說得對,不管中間如何運作,整改措施是一定要充分並中肯地寫出來報上去的,不然上下都不好交代。靳常勝在傳真背後附上了當時刊發廣告的發票,總計三個整版,按照《海江都市報》食品廣告的刊例,一個版5萬元,總費用15萬元,即使是按1倍處罰,也是個不得了的事情,雖說直接責任是代理公司的,報社可以用代理公司的保證金代繳罰金,但是,目前“海都”的經濟狀況,不允許在此類問題上對廣告公司采取強硬態度,必須想辦法讓工商局收回成命,按口頭警告處理,把罰款變成個人口袋裏的紅包,然後再象征性地交一點管理費。
向天歌對現在的風氣和心態感到很悲涼也很無奈,每當被執法部門通知違規時,第一反應不是檢討自己,而是琢磨哪裏得罪了這些部門,然後如何找人從中運作大事化小。他給管天亮打了手機,讓他馬上回報社。
這時,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向總,我是沈唱,我做了一個策劃,想請您指點一下,不知您現在有沒有時間?” 向天歌看看表:“你來吧,給你半個小時。”
沈唱高挑身材,披肩長發,一身淺灰色的職業裝,反倒襯出幾分俏皮。她恭敬地遞過一本夾在透明夾裏的打印紙,說:“向總,您那天講的廣告理念對我很有啟發,是學校的書本上學不到的。我的最大困惑就是創意出奇的能力很差,另外不知怎麼揣摩客戶的口味,剛來的時候,以為隻要嘴甜一點,人家就把廣告送來了,碰過幾次釘子,才知道廣告的門道其實挺深的。”向天歌抻出支煙,又遲疑了一下,說:“我抽支煙啊。”沈唱笑了:“這是您自己的辦公室呀。”向天歌也笑了:“總以為在會議室呢。廣告這個東西,創意就是靈魂,而創新又是創意的靈魂。我給你舉個例子,黃河上遊的一個景點,常年在賣一種項鏈墜的紀念品,材質是有機玻璃的,零售價才三塊錢,後來,有一個作家去考察,對景區負責人說你們這是放著河水不洗船哪,負責人不解,作家就如此這般地講了他的想法,結果,這種項鏈墜被炒到了十五塊錢一個,還供不應求,你猜他出的是什麼主意?其實很簡單,他說把項鏈墜剖開,裏麵嵌上一滴黃河水,再賣就不一樣了,但是你不能直接說賣的是黃河水呀,作家給起了個名字,叫做‘中華民族的乳汁’,你看,那麼一滴黃河水,在那裏是取之不盡的,說它是‘中華民族的乳汁’,也不過份呀,這就叫高層次的包裝和推廣。”沈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真是精彩啊!真是恰當啊!一件小東西竟然觸動心靈了。”向天歌說:“對了。能夠撥開那根最敏感神經的廣告才是成功的廣告。”沈唱說:“向總,我做的這個案子是和奧運有關的係列活動,有麵向小學生的巧手扮福娃,有麵向老年人的夕陽紅奧運情,還有我想在人民廣場鋪一塊2008平方米的白綢子,把全市的書法家請過來,寫一些同慶奧運的字樣,給咱‘海都’造造勢,再申請個吉尼斯紀錄,這些可能有點亂,不太成體係。”向天歌說:“做廣告的,特別是你們剛剛入道的,不怕想法幼稚,就怕沒有想法,方案先放在我這兒,仔細看過後我再找你。”沈唱說:“再耽誤您兩分鍾,我到廣告部後一直在做文案,對業務一知半解,遇到客戶問的一些有關尺寸之類的問題,總不能答得簡明易懂。”向天歌說:“廣告人還得練個基本功,就是身軟嘴硬。身軟一是指勤奮,二是指親和力;嘴硬就是你永遠要能自圓其說,永遠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延伸一個最簡單的意思。比如關於名片的問題。稍微有點廣告常識的人都知道報紙的廣告版麵是以名片為單位計算的,咱們‘海都’一個名片的規格是7.62*4厘米,一個整版的規格是30.5*48厘米,也就是說,一個整版被分成了均等的48份,行話就叫48個名片,但這是常規的說法,客戶可能會問,那日報和晚報為什麼是一個整版40個名片呢?其實沒有為什麼,就是因為日報和晚報一個整版的規格是35*48厘米,比‘海都’的尺寸寬,這麼解釋沒有一點錯,但這不是理念,你應該這麼說,‘海都’的開型是瘦報,是國際流行的一種開型,很人性化,便於讀者在地鐵等公共場合閱讀而不至於影響到旁邊的人,這就掛上了咱們‘海都’的定位,品質生活,品位人群。你看,本來隻是個名片尺寸的數學問題,這麼一發揮,就變成了辦報的理念問題。” 沈唱由衷地佩服:“向總,您就像百變金剛,這麼枯燥的事情竟然也能編出花來。”向天歌說:“廣告人就該是這樣,永遠不能黔驢技窮,永遠不能承認失敗,即便摔倒,也要提前擺好姿勢。”沈唱說:“向總,從來沒見您發過那麼大的火,著起急來,您也蠻凶的。” 向天歌說:“你不知道,‘海都’太脆弱了,再也試不起、等不起、輸不起、賠不起了,如果我們內部全無章法,不用對手出招,自己就先稀裏嘩啦了,你說能不急嗎?不過,情緒過於激動說明我還不成熟呀!” 沈唱說:“我倒想請教您心目中的成熟標誌是什麼?”向天歌說:“很簡單,就是不再輕易被觸動。” 沈唱辯白:“那不就是冷漠嘛?” 向天歌搖頭:“還不完全一樣。冷漠是蛇,隻是匍匐,成熟是獅子,臥在草叢裏,一直觀察,然後悄悄地跟隨,直到確認有了把握,才會一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