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和回瀾塔下的耕讀之家(外一題)(1 / 3)

吳誠荃 口述 莊增述 整理

我的外祖父姓劉,有一個親弟弟,是我的二外祖父,也就是艾蕪大哥的親外祖父。母親她們一共有五姊妹。艾蕪大哥的母親是大姨媽,名叫劉貴盈,二姨媽叫劉貴管,三姨媽叫劉宜珍,我的母親排行老四,叫劉華芝,小姨媽叫劉華恭,另外還有三個舅舅。大舅因為出過天花,麻臉,艾蕪大哥和我們就叫他麻子大舅。我們頭上兩個大哥,一個是作家艾蕪,一個是劉作賓,很早參加革命鬥爭,改名為劉弄潮,解放後在清華大學做教授。小時候我讀女師校,母親總是說:“你要學你兩個大哥啊!”這幾乎成了母親的口頭禪,動輒就要說說兩個大哥讀書如何勤奮。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艾蕪大哥放學後邊放鴨子邊看書,以致從田埂上落進水田。所以,兩位大哥一直是我的榜樣。

外祖父兩兄弟當時沒有分家,共同經營莊稼。新繁人崇文教,有不少耕讀之家。劉家是大姓,更重視子弟的讀書教育,家裏請了教書先生,如果哪個舅舅或者姨媽上了新書,外婆就要煮一個雞蛋,鼓勵他們上進。所以我的母親和姨媽、舅舅們都知書識禮,還都喜歡下象棋。那時候我母親和小姨媽調皮,被教書先生管緊了,就編歌謠唱:“知恥於至善,先生要吃油油飯。學而二十篇,屁股打成兩半邊。學而沒學完,先生又要錢。”舅舅們呢,不僅學書還喜練書法。聽母親講,舅舅們寫壞了的毛筆,一年要端三撮箕出去倒掉。尤其是小舅,字寫得最好。後來成人,聽說李鴻章招兵,三個舅舅邀約一起到湖南從軍去了,從此也沒有回過家。

這裏我要說說新繁的回瀾塔。據說在清代中期,有一年新繁的官紳突然潮動起來,說,哎呀,我們縣鄉試沒人中舉,文脈都跑到外縣去了,我們要籌錢修一座回瀾塔,把文脈壓住。回瀾塔就修在縣城南門外,坐落在外祖父院子的側邊。我母親說,有時候晚上了,大姨媽就帶她們幾姊妹在塔下玩耍。三姨媽心性高,曾在塔下發過誓言,說她這一生不做貴人妻,也要做貴人母。小姨媽笑話她,她們就要鬥鬥嘴,大姨媽就來勸解。

說起大姨媽,其他姨媽都服她。大姨媽溫和沉靜並且有風範,對姐妹們一視同仁,也很關照她們,所以都依戀她。艾蕪大哥的性情就像大姨媽。

大姨媽的親事,是姨媽們的八姑媽做的媒。八姑媽是清流場湯家的長輩嬸娘。艾蕪大哥的爺爺叫湯乾圍,教私塾,還種莊稼,老人家的大兒子叫湯坤庸(字魯溪,以字行),當時在讀書,八姑媽說她這個侄兒聰明,將來會做先生的。雖然湯家家境並不好,但八姑媽還是堅持“肥水不落外人田”,便把大姨媽和湯魯溪牽了紅線。後來大姨媽要出嫁了,我母親和其他姨媽不得了啦,都吵著不要大姨媽嫁給湯家。她們不是對湯家有成見,而是舍不得這位賢淑的大姐。尤其是我母親和小姨媽,揚言要砸湯家來抬人的花轎,還撿了一些石頭磚塊藏在龍門後邊的角落裏。大人們還真怕她們蠻幹,擔心衝了喜氣,所以大姨媽出閣結親那天,她的妹妹們就被人按在床上,不準下地,還派人守住房間門,直到花轎抬走了,才放她們出來吃早飯。

艾蕪大哥後來的親事,是我孩子時候從父母的閑談中聽見的,可以說僅為一鱗半爪。據說大姨媽在湯家做媳婦很勞累,屋裏屋外做不完的活路,還要侍奉公婆,大姨父在外教書,兒子又在讀書,她就總想給自己找個幫手,這自然就打主意找兒媳婦。大約大哥十三歲的時候,高小快畢業了吧,媒人就給湯家找了一個本地小姑娘。按當時的習俗,大姨媽在菜油燈的燈盞碗兒裏分別點燃了兩根燈草芯,一直點了三天三夜。如果兩根燈草芯最後沒有合在一起,就說明男女不合適,親事就成不了。但兩根燈草芯偏偏就合攏並頭,燈火還照常明亮,這就預兆了小姑娘和兒子相合,親事錯不了。這樣類似於占卜的迷信,讓大姨媽很高興,不久兩家父母就為兒女們互換了庚帖,正式定了親。

但艾蕪大哥受新文學新思潮的影響,對包辦婚姻不滿意,讀省師還差一學期畢業,他就毅然南行,一是為了解除婚約,二是想在外麵半工半讀。他這樣離家出走,可以說也是受外祖父家庭的影響。外祖父家似乎有個傳統,男子都喜歡外出闖蕩,相信“樹挪死人挪活”那句古話。大外祖父年輕時就曾在雲南漂泊找事做,後來到了一個彝族村寨,被頭人捉住,要招為女婿,大外祖父不答應,頭人就不放他,弄去做苦力,當娃子。直到兩年後,全寨人出去過火把節,大外祖父才從關他的屋子裏趁機翻窗逃走。跑回家時,家裏人見大外祖父披頭散發,不成人樣子,都嚇了一跳。從大外祖父口中,艾蕪大哥知道了雲南不少的風土人情,但對大外祖父在雲南的不幸遭遇,內心卻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讓他十分警惕。艾蕪大哥跟我講過,當年他在雲南流浪,就記取了大外祖父的教訓,遇有寨子就繞道而行。

艾蕪大哥出走以後,我的父母就埋怨湯家。父親跟母親說:“湯魯溪還是個教書先生,那麼不開化,道耕都還是孩子就跟人家訂婚,這下對了嘛,娃娃逼起走了,看他們咋個辦?”母親也擔心,趕去清流場找大姨媽。母親回來說,湯家叫媒人去退婚,女家父母說他們丟不起這個臉,女兒生是湯家的人,死是湯家的鬼,女兒願意等他一輩子。後來又聽母親說,大姨媽想了辦法,還是把姑娘娶進門,轉房跟二兒子湯道安。

一九五五年六月,艾蕪大哥出走後第一次回到清流場探親。在翠雲村老家,艾蕪大哥和親戚們見麵交談,不知是陪同的鄉幹部的安排,還是道安媳婦不願意,她始終沒能和艾蕪大哥見上一麵,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傷心地哭了一場。

艾蕪大哥這次回來,其實是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在新繁和彭縣視察工作,由副縣長梁乃生陪同,安排住宿在縣政府大堂的縣長室。艾蕪大哥很懷念他的姨媽,母親的姊妹們,希望能夠看望一下她們,就像看望自己的母親一樣。所以在工作之餘,他就打聽姨媽們的下落,還托當地的幹部和朋友幫忙。那時候,二姨媽早嫁到洞子口去了,後來沒有音信;三姨媽的女兒與本縣小學校長何兆祥結婚,早死了;小姨媽家住新都縣(現為新都區)城南門外藍家,據說小姨父是軍官,也早死了。因為我的父親死得早,艾蕪大哥打聽了二三十個人,費盡周折,才終於找到我們。到了我們家,大哥很高興,拿出他帶來的一包糖果,交給母親。母親連忙跟我說,這就是你們的艾蕪湯大哥!我當時就呆了,好像在做夢。我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激動,說:“大哥,我讀了《人生哲學的一課》,你好苦啊!”大哥笑了,說那是從前的事了。隨即,大哥和母親拉家常,當他知道我現在做縣幼兒園的園長時,他便點頭讚許,連說好啊好啊!大哥還繼續向母親打聽小姨媽。他告訴母親,前些日子他專程去新都尋找藍家,卻是物是人非,誰也沒法告訴他小姨媽的下落。他還說他專程去外祖父原住的院子看過,對周圍的一草一木都還熟悉,感到很親切。記得大哥臨走時,還請陪同的幹部給我們合了影。他說相機是訪問捷克斯洛伐克時一位外國友人贈送的。可惜合影在“文革”中散失了。臨近中午,大哥就把我帶走了,陪同他在縣長室用了一頓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