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想念艾蕪(1 / 3)

汪金丁

一九八七年五月我有幸再到蘇州,離別這座古城,整整五十年了。湊巧這次住在十全街,據說離司前街不遠,穿過書院巷和三多巷,步行約二十分鍾可到。

我是五十四年前從上海被押送到司前街高法第三分監的。不知現在能否找到三分監的舊址。其實司前街是什麼樣子,在我記憶中也很模糊了。

我去司前街的那天上午,天很晴朗,向過往行人問路時,才發現那條短短的街道竟是南北向的。街北口路西的一排高樓,是蘇州公安局看守所,也就是我要尋訪的往日第三分監。

還是兩扇大鐵門,鐵門大開,可沒有站崗的門衛。記得當年門口有幾層高台階,現在不見了。我注意到傳達室旁的那間低矮的南平房,還是老樣子,不是我愛人給看守兩塊錢,能在那裏會麵嗎?一般探監的,總是被領到隔著網狀鐵條的板牆兩邊,在看守的監視下,談那麼幾分鍾的。

我取出了相機,麵對著鐵門和南平房,從南北兩側,拍了幾張照片。留個紀念吧!五十年間,我是怎樣活過來的?

走出司前街北口,想不到道前街的馬路那麼寬闊,往前不遠就是繁華的人民路,我想一直走到火車站。當年我不就是戴著手銬,在這條路上被押解到司前街嗎?

這天晚上,我沒想到會那麼興奮,老是想著白天看到的監獄的鐵門和牢房。我仿佛又聽到從牢房的一角唱起了嘹亮的歌聲:“走上前去,曙光在前,同誌們奮鬥。團結起來到明天,INTERNATIONAL就一定要實現。”我又回到自己經曆的青年的歲月了,而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正在給我讀著:“啊,悲哀喲,我們的和好,沒有接吻,沒有擁抱,你看我,我看你,相見在木牢。”這不正是艾蕪同誌當時寫下的詩句嗎?

一九三三年先後和我被關進第三分監的,在左翼文化人中,艾蕪之外,還有宋之的和周江豐。而今,比我們年輕的老宋和江豐,都已作了古人。艾蕪年長,但也不過二十九歲。二十九歲呀,不是柔石同誌就在龍華犧牲了嗎?

我和艾蕪在三分監共患難的時間不長,大約兩個多月後他就出獄了。但多年來我們都在懷念那難忘的日子。他是我在三分監裏遇到的第一個熟人,同住一個弄堂,牢房相鄰。除了放風的時間之外,他幾乎每天都在那悶熱吵鬧的牢房裏寫他的小說。我記得後來他發表的《歐洲的風》和《咆哮的許家屯》就是在那時候寫的。是在他的鼓勵下,我才寫了《兩種人》和《煙》,分別寄給了《現代》和《春光》。我們也讀了一些傑出的外國文學作品。記得是讀魯迅譯的《一天的工作》時,有幾次艾蕪特別興奮地談著他對肖洛霍夫《父親》的體會心得。我傾心地聽著,並為在內戰時代那位哥薩克老人的艱難處境而深感痛苦,也因這位文學大師驚人的藝術才能而受到鼓舞。即使現在,我也無法忘記那年邁的船夫是如何訴說內心的創傷。是啊,“生活,生活,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是你這壞透了的生活的收場呢”?船夫密吉夏拉有九個孩子,大的兩個兒子參加了紅軍。他曾眼看著哥薩克騎兵是如何殺死他第二個兒子,而更不幸、更殘酷的是,他又不得不一個人親自押送大兒子到聯隊本部去。在半途中他終於把親愛的兒子放走了:“走吧,孩子,我的良心還沒有睡著。”然而,一轉念到家裏還有七個小的孩子都要靠他才能活下去,“他從肩上卸下了槍……隻一按,就直打在兒子的脊梁上了”。多年過去了,他現在還是白天黑夜都沒有休息,為的是不讓孩子缺少一片麵包。可是他那十六歲的女兒對他說:“爸爸,我不願和你同桌吃東西,我一看見你的兩隻手,就記起了你是用了這手殺掉哥哥的。”就這樣,他每天要在兒女們敵對的目光下,忍氣吞聲,他盼望能有個搭船渡河的好人,判斷一下,他怎能受得下去呢?

我曾說,監獄對我是一所非同尋常的大學校,它培養了我對革命的堅定信念,也使我有幸在同誌戰友的影響下,通過文學藝術的途徑,開拓了我對人生的視野,提高了寫作的能力。因此,我常常想念艾蕪。

六月上旬,我在蘇州司前街拍攝的照片,已經擴印好。我準備寫封信把照片寄給艾蕪同誌的那天晚上,接沙汀同誌手書,說是因為心髒病發作,艾蕪已經住進了醫院,裝了起搏器後,效果還好。這意外的消息,幾乎使我不願相信。和我相識五十年以上的老友中,艾蕪的健康情況,要算是令人放心的了,怎麼也輪到他非裝上起搏器不可呢?

我木然呆坐在燈下,心情很亂,要寫的信,終於無從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