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和艾蕪(1 / 1)

塗光群

沙汀和艾蕪同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飛”而全國聞名的小說家,同是四川人,但他們的氣質、性格、風度卻是那樣不同,再聯係他們各自的小說創作來看,那就更加有趣了。

艾蕪是創作生活非常嚴謹、認真刻苦的人。但他早年寫的滇、緬邊境流浪生活的小說,卻富有浪漫氣息。中年以後仍不能忘情於他的第二故鄉,他創作靈感的泉源,他早年在邊境邂逅的那些心地純潔、情意綿綿、不同於流俗的女郎以及形形色色的邊地流浪漢。於是他有第二次、第三次南行,寫出了他新的“南行記”,仍是那樣含情脈脈,詩情畫意。艾蕪素有“中國的高爾基”的美稱。他的早期流浪生涯和早期浪漫色彩的小說跟高爾基確有相似之處,甚至兩人的臉相(同樣是豐額、大鼻子)也不無相似之處。艾蕪解放後在工業城市鞍山體驗生活,發表的短篇《新的家》《夜歸》,充滿對新生活的喜悅,尤其《夜歸》描寫青年工人的戀情亦不乏羅曼蒂克情調,立刻使人聯想到蘇聯一位作家安東諾夫的某些作品,艾蕪因此曾有“中國的安東諾夫”的美稱。

艾蕪那些寫得最好的短篇的確不乏浪漫色彩、浪漫情調,形成艾蕪獨特的創作風格。然而艾蕪的為人則是嚴謹、細致、一絲不苟的,跟他作品中的大膽想象、詩情畫意簡直判若兩人。一九五四年初春,我陪艾蕪去北京農業合作社采訪,他對那位帶頭組社的老社長問詢之細致令人驚異(一直追溯到他早年從山東老家攜帶一個女人出來逃難的情景)。晚餐時,他考問我們幾個陪同者:“你們說老社長的上衣有幾個‘紐子’(即扣子,四川人叫‘紐子’)?”我們都回答不上來,因為誰也沒留神老社長上衣的“紐子”,甚至連他穿的上衣是什麼顏色、樣式,也沒在意。而艾蕪給我們重現出來,並告訴我們那社長“紐子”的數目不同於一般的特殊之處。晚上,為消除一天奔波、采訪的疲勞,我們聚攏一起,聊天、說笑,而隔壁的艾蕪卻正聚精會神地伏案整理白天的采訪筆記。其後一九六一年冬天,我有幸短暫地陪他去重慶采訪解放前地下鬥爭情況,一九六四年初春去大慶采訪油田工人,他都是一絲不苟地認真地詢問、記筆記,認真地觀察現場,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疑問的細節。不論晚間社會活動多麼頻繁,深夜回到住處,他仍要“趁熱打鐵”、專心致誌地整理白天的采訪筆記。這就是艾蕪,一位在生活中極勤謹、簡樸,專注於寫作事業的人。

而沙汀跟艾蕪剛好相反。論創作,他的小說是極嚴謹的現實主義,他描寫四川的茶館酒肆、市井小鎮風情、鄉紳袍哥神貎,你幾乎找不見什麼浪漫色彩,但是人物的性格、語言、神采,環境氛圍,卻是那樣出神入化,就像雕刻刀一筆一畫地深深地刻畫出來。所以,有人說讀沙汀的小說就像嚼橄欖果,初品似有“生澀”之感,越嚼越有滋味,越嚼越愛嚼。又有人說沙汀之狀寫四川風情、人物百態,直如小說大師契訶夫之狀寫俄羅斯風情、人情世態,故有“中國的契訶夫”的美稱。沙汀在小說創作上遵循的正是十九世紀小說大師福樓拜等人提倡的嚴謹現實主義,所謂在小說創作中寫人狀物,要找到唯一的、最準確合理的一個字。我在編輯工作崗位上,每接到沙汀寄來的一篇小說稿,便要準備接受他兩三次甚至五六次掛號補充信函。在這些信件裏,他或修正或補充小說裏關於人物描寫的一個字或一句話甚至一個標點符號。的確,經過他的反複推敲、修正,小說裏的敘述語言,尤其人物對白,更加準確、精當、傳神了。沙汀的小說就是這樣一絲不苟地構思出來、推敲出來的,所以如刀砍斧削一般精確、生動,給人印象深刻。

但是沙汀的為人呢?跟他創作的嚴謹作風相反,也跟艾蕪的嚴謹“一絲不苟”相反,他幾乎有點落拓不羈。他像許多四川人那樣喜歡擺龍門陣,談笑風生,眉飛色舞,充滿情趣,也可以說是充滿“浪漫情調”。他好酒菜,講究吃,喜歡看幽默風趣的川戲,有一年開作家會議,那正是“雙百”方針剛提出的那年,作家們情緒高昂,晚會上詩人們興高采烈地朗讀著自己的新作。你能想到嗎?會後沙汀在自己的房間裏,當著許多作家朋友,學詩人臧克家那山東方言急促的朗誦神態。他說:“臧克家的朗誦我聽起來是嘟、嘟、嘟、嘟、嘟……”一麵說一麵騰身而起,做著手勢、動作,弄得大家哈哈大笑。這就是沙汀,一個充滿孩子氣的風趣、幽默的人。這正是沙汀的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