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嶺上》也是我久讀不厭的一篇。寫的是“我”在雲南山區一家“山家店”給一個老者打工的故事。老人遊走於鬆嶺的山野鄉間,用從遠方城市躉來的小商品,換取山裏的春茶和鴉片等,做著“小小的生意”。老人“是可愛的,並且對人也充滿了好意”,老人又是孤獨的,“在寂寥的山裏,度著淒冷的生活”,老人說,酒和鴉片,是他的兩個女兒。他幾乎天天沉湎於酒與鴉片之中,“說些瘋話”,然而,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白發老人竟有殺人的過往——二十年前,他殺死了為了救他而和老爺發生奸情的妻子,殺死了老爺一家,最後又殺死了自己的一兒一女,遠逃他鄉。這罪孽的過往,聞者驚心,沒有人敢給他幫工,這也成為老人家孤苦伶仃的因由。篇末,“我”與老人離別的場景是令人唏噓的。“我”並不是離開老人的第一個,“我”離開的原因,也不是因為那過往的悲劇,而是因為為謀生而生發的一點狡詐,即如此,我也認為,“他老人家做的事情,是可原諒的”,隻是理解歸理解,為人的準則是要堅守的。不過,作家對將要又一次重陷孤寂的老人充滿了同情。他寫道:
老人看見再也留不住我時,幹枯的眼睛上,淚也滾了出來,像老祖父那麼似的低聲泣著。
那麼,艾蕪作品的魅力,難道僅僅靠他為我們揭示了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階層鮮為人知的美好與良善嗎?僅僅靠他筆下人物的複雜性與多麵性嗎?
很久以前,艾蕪就被稱為“民俗風情畫”的大師了。但我也注意到,艾蕪先生筆下的民俗風情畫,如潺潺流水,自然而從容地展示,絕沒有刻意的雕琢和鋪陳。幾乎每一處,都與作品的情節、題旨息息相關。比如《我詛咒你那麼一笑》,記述了一個殖民者對傣族姑娘的摧殘,以怨恨的筆調抱憾自身的懦弱。開篇那一段異國風情的描寫真是迷人,讀了幾節,便想,我何妨也再走走南行之路,看看是否還領略得到那樣的風情呢?
每天日頭落山的時候,總有好些馱貨的馬隊,從山峰上麵,帶著黃昏,走了下來,在穀裏的店家過夜。另外,隔不三兩天,還有幹崖壩的傣家婦女,尤其多的是農家少女,挑著本鄉的產物,像雞呀、鴨呀、鵝呀,蛋呀,果物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少數民族地方才出產的東西,經過這兒,也來在山家店裏,歇宿一晚,才走到緬甸北部的大商埠八募(今作八莫)去,換了些洋線、洋布、洋針、洋油、洋火之類回來,再行經過這兒,住下去,等待次日的晨光,才又同著朝霞一道兒去了。
往下,作家寫到了傣家姑娘們一隊一隊挑著裝滿雜貨的竹筐而來,她們如何在坡邊樹下生火煮飯,如何在飯後“同著蒼茫的暮色”,“一齊走進山村的茅店”。
她們走進店子的時候,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樣,也不通知主人,也不做出客氣的招呼,隻是笑聲、話聲,和著人影,一夥兒湧了進來……然後,趕到廚房去,搶著水瓢,爭取清涼的水,一個個仰起脖子,咕咕地喝著、笑著。
作家寫道:
我們的山穀,整天都是靜悄悄的,非常地清冷。……竟連四周的群山,都仿佛沉入了遠古的夢中。但當她們一從山上走了下來,山穀裏的茅草店子,就裏裏外外通換上了一種熱鬧的而又是歡愉的空氣。
開篇的這些風情描寫,不是一般的閑情筆墨,而是後麵陰影的伏筆,讓我們感到隨後到來的殖民者,張口就要“姑娘”,破壞了如此純潔靜謐的生活和心境,是多麼跋扈、無恥與肮髒。
艾蕪先生的語言是豐富的。“行萬裏路”所積累的自然風光、民俗事象和人物個性,無須他炫耀章法玩弄辭藻,自然就成就了作品的魅力。難道他是一個“不講究”的敘事者嗎?其實,他的敘事技巧是以“無技巧”方式呈現的。細察就不難發現,因為題材的不同,他不斷變化著敘事的方式。比如《我們的友人》,是對一個叫“老江”的人物的素描。偷賣鴉片煙和嗎啡,好賭好女人,染上了一身髒病,幾無路可走,最後借宿於“緬漂一族”的群租房中,幫大家買菜,其間仍不改惡習,拿大家的菜金去賭、去會女人……卻又良知未泯義氣猶存。而《山中送客記》則是一個精彩的傳奇故事。故事是富於傳奇性的,傳奇中又飄逸著人生的慨歎。敘述平實素樸,閑筆的運用既展示了民俗風情,又越發給人以真實的感受。這就是講故事人的高明之處,從容不迫而引人入勝。《洋官與雞》,卻又帶有諷刺小品的風格了。在緬甸八莫通往中國的要道,殖民者的所謂洋官,每月都要來巡視。洋官巡視時,幾家漢人馬店的老板,爭相獻上雞鴨。過去不過是一二獻媚者所為,後來各家爭先恐後,已成定規。這天洋官又來,“我”的老板讓抓肥雞獻上,老板娘卻以為瘦雞足以應對,爭執中,老板娘說,隔壁老劉,去年就送了隻病雞去,洋官也未必敢把他怎樣。最後還是依老板之命,把肥雞抓住,獻給了洋官。未想少頃洋官巡視到劉家,嚴詞喝令拆掉占了公路的新房,毫不留情,使老板在老板娘麵前占足了理,慶幸剛才送上的是肥雞,以為足以避禍。豈料,未過片刻,巡視到老板家,也一樣要拆除占了路的涼棚,這下輪到老板娘氣急敗壞,歎呼蝕本了。更令其意外的是,因為剛才送了肥雞,貪得無厭的洋官又派了克欽兵前來,再索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