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

吾生也晚,到北京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時,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了。其時艾蕪先生早已遷回成都定居。不過,先生的《南行記》,我在挖煤的時候就讀過的。時值“文革”期間,幾個到煤礦挖煤的青年,曾和管理圖書的一位老人套近乎,套近乎的目的,無非就是要在進出圖書室時免除他的戒心,以把礦區圖書室裏一捆一捆要送去化紙漿的“四舊”圖書偷出來解饞。我記得我弄到的,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霍桑的《紅字》;另一位工友弄到的,有一本就是《南行記》。我讀完了《紅字》,就交換來了《南行記》。坦白地說,當時生活的境況並不是很好,除了因身材瘦小,麵對繁重的井下勞動不勝體力之外,政治上也深陷懷疑和打擊,鬱鬱不得誌。如果說,《紅字》使我在屈辱麵前找到了一絲奮鬥的勇氣,得到些許安慰的話,《南行記》則使我明白,閱曆就是財富。再就是《人生哲學的一課》裏麵的最後一句了:“這個社會不容我立足的時候,我也要鋼鐵一般頑強地生存!”這也有如坎坷路途中激勵我前行的一縷星光吧。

那個時代,也已經開始做著小說家之夢了,於是便把一些讀起來印象較深的,如魯迅的《呐喊》《彷徨》、沈從文的《邊城》、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以及茨威格、歐·亨利等人的作品,細細閱讀並做一些劄記,艾蕪的《山峽中》等等也在其中。當然,當時配合“四人幫”謳歌“文革”,如今已經速朽的幾篇“當紅”之作,我也奉若圭臬般地研究過。現在回想,不免啞然失笑。在那樣的文藝思想指導下,初讀艾蕪作品的感受,自然也偏向於社會學方麵。比如讀《我的愛人》一篇,我記得所寫的劄記是:“我的愛人”之謂,來自同住仰光拘留所友人的玩笑,“我”一九三一年春因參與政治活動,被關進仰光拘留所裏,同窗的二位友人,也都是“政治犯”,因為女牢那邊的歌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同牢關押的,多是一九三〇年緬甸沙拉瓦底縣農民起義的義士,而那唱歌的女人,就是所謂的“土匪婆”,由此便生敬意,這便成了無聊的監獄生活中獄友的談資,稱之為“我的愛人”。作者借此調侃,介紹了緬甸農民起義的背景和精神,寄托了對人民反抗力量的崇敬和讚美。我記得我還曾大膽地聯想:一九三三年寫於上海的這篇作品,或許是向“反圍剿”的中國紅軍的致敬?理由是簡單的,一九三三年的艾蕪,應已是“左聯”成員,當時的“左聯”,和紅軍的“反圍剿”遙相呼應,也在進行著文化上的“反圍剿”鬥爭,那麼,他如此深情地寫下對緬甸農民起義的敬意,難道不是對中國現實的影射麼?

直到一九七七年恢複了高考,到北京大學學習了文學專業,我才明白牽強附會是何等可笑的方法論。幸虧我是把艾蕪先生的作品往好了猜了,而如此思維方式,豈不和我們同樣遭遇過的,由《海瑞罷官》扯到“廬山會議”、由《劉誌丹》扯到高崗,殊途同歸?

然而,撇開那些牽強附會的聯想,單從作品的文本來看,艾蕪先生的創作思想,的確已經融彙入當時左翼文學的主潮,他決心把“身經的,看見的,聽見的,——一切弱小者被壓迫而掙紮起來的悲劇,切切實實地給寫出來”,這在《南行記》的自序裏,就坦坦蕩蕩地聲明了。當然,還有另一個聲明,就是他告訴我們,在觀看了一部名為《告訴世界》的好萊塢影片之後,明白了藝術於人心之功用,也明白了“文藝並不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品”。因此,他也要借助不亞於好萊塢的征服力,把那些被壓迫的弱小民族的情感世界——悲苦和掙紮——“告訴世界”!

我想,他不僅擁有堅定的情感指歸,而且擁有堅定的藝術追求,這就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行之久遠,至今令我們愛不釋手的原因。

他的經典之作《山峽中》,已不知被我翻閱多少遍。這篇作品,寫的是“我”誤與一盜賊團夥同行,夜宿山峽神祠之所見。那個潑辣機敏、油黑蛋臉的青年女性“野貓子”,一點兒也不亞於梅裏美筆下的卡門。她所懷抱的“兒子阿狗”——

一截木頭,喻示著世界上所有女人的生活理想,而現在,貧困隻能使她守著篝火,懷抱“阿狗”,唱著“這兒呀,沒有憂;這兒呀,沒有愁”。和陰鬱寒冷的山中之夜相比照,和絕望暴戾的團夥氛圍相映襯,這浪漫的形象,寄托了青年艾蕪多少“平等”的向往和“尊嚴”的呼喚!然而艾蕪又不是直抒胸臆的。他感情凝重,意緒綿長。《山峽中》的結尾是,盜賊們也被他的友善所感動,不再強迫他入夥而結隊遠遁。“我”麵對空曠的神祠,發現“野貓子”留給“我”的,是她鍾愛的“兒子”和三塊銀圓,其情其意,其夢想和渴求,怎不使你對那些“逼上梁山”的底層百姓發出深長的歎惋?

艾蕪的“南行”,既不是當下時髦的“采風”,也不是“下基層”的體驗,是身無分文行走於滇緬山地和東南亞蕉林。或在山家店打工,或與盜賊小販同處,他與底層百姓的遭際與苦楚感同身受,他的血管裏,已經流淌著民眾的血液,因此他的作品所流露的,不僅僅是同情,他更多的,是在挖掘著其深藏於性格深處的良善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