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艾蕪先生的作品,常常讓我想到天上綻放的煙花。
明快、璀璨、變化多端,而且,層層進逼,在最深最深的那個層次上,忽而開出了一朵很大很大的絢爛,予人無限驚喜。
《冬夜》,就是我百讀不厭的一篇經典散文。
內容述說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晚,作者在寂寞的馬路邊等車。馬路兩旁,佇立著幢幢燈火輝煌的豪華別墅。這時,作者看到了一團蹲著的黑影,那是個討錢的老人。作者給了他一枚銅板,兩人就此搭訕起來了。老人抱怨這城市天氣太冷,作者表示鄉下更冷,一降霜啊,房屋和田野就變得白茫茫的;老人一聽這話,聊天的興頭全被勾起來了,他說:“鄉下冷,你朝人家門前的稻草堆上一鑽,就暖了哪!”接著,老人還興味盎然地憶述,過去他曾一個人到比鄉下更為寒冷的山裏去,看到樹蔭下的柴門隱隱地透出亮光,便大膽闖入。屋裏圍著火堆取暖的人,看到陌生來客,非但沒有怪他唐突,反而露出歡迎的笑臉,親切地奉上熱茶,還慫恿孩子“把拿著要吃的燒山芋,分開一半,放在你這位客人的手上”。如果來客要在他們家過夜,他們的招待,就更殷勤了;倘若隻歇一會兒,暖暖身子,還要朝前趕路的話,在邁出柴門時,還可聽到一片歡送的聲音:“轉來時,請來玩呀!”
假如“冬夜”這故事就此打住,那麼,艾蕪先生和讀者分享的,就是一則有趣的漂泊故事、一樁生動的旅途見聞、一篇溫暖的山中故事。
然而,這並不是“冬夜”的句號,接著下來的情節,為這篇雋永的散文髹上了晶晶發亮的思想釉彩。
艾蕪先生如此寫道:
老頭子忘形地拉著我問:“先生,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哪?……這裏的人家,火堆一定燒得多的,看窗子多麼亮哪……他們為什麼不準一個異鄉人進去烤烤手哩?”搭客汽車從遠處轟轟地馳來了,我連忙擺他的手,高聲說道:“因為他們是文明的人,不像那些山裏的……”
這段綿裏藏針的文字,真讓人拍案叫絕嗬!
山裏人的淳樸溫馨和城裏人的冷漠寡情,形成了兩幅對照強烈的圖畫。艾蕪先生把鞭辟入裏的諷刺蘊藏在溫婉大度的語言裏,輕描淡寫的一句“他們是文明的人”,就深深地激起了讀者思想裏的千層浪花,充分地展現了一種“四兩撥千斤”的深厚寫作功力。
經年走南闖北、四處漂泊的艾蕪先生,有著一雙精銳的眸子,任何景致落在他眼裏,他都能立刻抓住特征,充分利用來進行精心的布局。
《冬夜》開首,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馬路兩旁,遠遠近近都立著燈窗明燦的別墅,向暗藍的天空靜靜地微笑著。在馬路上是冷冰冰的,還刮著一陣陣猛烈的風。留在枝頭的一兩片枯葉,也不時發出破碎的哭聲。
圖畫般的文字,充滿了色彩,具體而又立體。寓情於景的文字,溢滿了感覺,深刻而又鮮明。別墅在靜靜地微笑,枯葉卻發出破碎的哭聲,屋內的溫暖舒適映照著屋外的寒冷蕭颯,這些看似抒情的文字,字字句句其實都另有玄機,處處為接著下來的敘述埋下伏線,寓有非常犀利的力道;而這,就是艾蕪先生作品的強勁魅力了——在感性抒情的文字裏,藏了針砭時弊的利器。
非常喜歡艾蕪在另一則散文《新春的歌》裏的一段話:
河是喜歡走著不平的道路的,在有礁石阻擋的地方,河便躍起銀白璀璨的水花,歡樂地笑了起來。在有沙石淤積的地方,河便發出伊浪伊瀾的聲音,歡樂唱了起來。人也得像河一樣,歌著、唱著、笑著、歡樂著,勇敢地走在這條坎坷不平、充滿荊棘的路上。
在我看來,這就是艾蕪先生自身的寫照。
是的,艾蕪先生就是一條河。
流著、流著,流過荒僻的深山、流過恬靜的村莊;流著、流著,流過繁華的大城、流過喧囂的街巷;流著、流著,流過風光綺麗的西南邊疆、流過人口稠密的各大都市。
河水行經的地方,在萬千讀者的視覺上,留下斑斕的足跡;河水淌動的聲音,在萬千讀者的心坎裏,彙成了永世回旋的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