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修艾蕪文學這門課(1 / 2)

陳義芝

二〇〇六年偶然的因緣結識王沙女士,始知她是中國新文學史上傑出作家艾蕪先生的兒媳。

二〇〇六年那一趟成都行,我最大的收獲不在遊樂山和峨眉山、去到幾所大學演講,而是進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新文學史補課,初窺艾蕪先生的文學成就。過去因國共敵對、兩岸隔絕,導致中國新文學史也人為斷裂,許多中國新文學名家並不為台灣青年所知。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禁忌才慢慢解除。然而修補斷層,需要一個時代的人加倍努力,此前我無緣認識艾蕪先生並不奇怪。

艾蕪文學這門課的補修,緣自湯繼湘、王沙夫婦送了我一本艾蕪著的《想到漂泊》。我帶回台灣細細閱讀,極其驚豔,沒想到早在七八十年前中國就有如此偉大的旅行家、如此深刻的旅行文學。艾蕪的滇緬書寫,不但早於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也比沈從文的行腳悠長、曲折而艱難。

艾蕪先生說:“窮困的漂泊,比富裕的旅行,更令人感到興味而神往。”窮困的滋味不會好受,窮困的旅行之所以令人感到興味,因為那是真正的漫遊,在冒險中接觸陌生、不可預知的事物,逼出生命力;艾蕪強調的是精神麵的收獲。

年輕時的艾蕪向往契訶夫式的漂泊:“變成一個流浪者,一個香客,到那些聖地去,住在寺裏、林中、湖畔。夏天的晚上,坐在回教(伊斯蘭教)禮拜堂前的凳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赤腳從四川到緬甸,通過雲南的山區、蠻荒部落、邊境的大江:

由四川到雲南,由雲南到緬甸,一路上是帶著書,帶著紙筆,和一隻用細麻索吊著頸子的墨水瓶的。在小客店的油燈下,樹蔭覆著的山坡上,都為了要消除一個人的寂寞起見,便把小紙本放在膝頭,抒寫些見聞和斷想……墨水瓶和紙筆,從不曾離開過一天。即使替別人挑擔子,我也要把它好好地放在主人的竹筐內的。

這一段話出自一九三四年的一篇回憶稿《墨水瓶掛在頸子上寫作的》。艾蕪先生說他有一位遠房叔父是古遊俠少年一類的袍哥,而我生在清朝四川的父親年少時也參加過袍哥會。艾蕪先生說他的祖母不大識字,但記得很多民間口傳的故事,我的母親晚年才學識字,但育兒階段就能憑口傳記憶講一些精怪故事、報恩傳奇,使我的童年沒有少掉想象力的鍛煉。我一麵讀一麵想,覺得跟這位老前輩親極了。

他去到的地方很多是少數民族自治區,例如岩峽陡險、江流凶猛、煙鎖嶺頭的廣西壯族自治區。《江底之夜》描寫投宿一家馬店,油燈、蛛網、黴味,女老板拖帶著三個小孩,暗中翻看他的包袱,想打劫值錢的東西,夜半還有一個男人來燕好,送了一顆大南瓜,篇末作者看見牆上一幀照片,原來這女人的丈夫當過排長而陣亡。現實生活中女人的粗橫與身世的淒涼形成強烈對比。翻攪起讀者多重感受。艾蕪旅行所記,多屬這一類命運吊詭、富含張力的人生圖像。

再看《舍資之夜》。舍資是滇西驛站,雲南彝族區,一個“仇視陌生人的鎮市”,在那裏他先是投宿連連遭拒,後來在賣燒酒的攤子碰到一個醉漢願意帶他回家過夜,結果醉漢醉得不行了,認錯家門,遭門內一串罵聲:“挨刀刀兒的,挨棒棒兒的……”幸好遇見一個團丁才問到了他家,但他太太罵他“酒鬼,哪個叫你回來的?你怎麼不醉死在外麵哪!”,這時酒徒醉得更深,已軟癱在階下打起了鼾,山野隱約傳來一下兩下的土槍響。這筆法仿佛杜甫筆下的“如聞泣幽咽”,雖然情節、情調大不同,手法是一樣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