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20世紀中國作家水泊梁山似地排座次,顯然是封建皇權思想在學界的作怪。其實,中國人文知識分子骨子裏始終都有\"黨同伐異\"、\"唯我獨尊\"的要命情結。正是這一點,使我們根本形不成真正科學、民主、自由的學術空氣。對作家評價、定位、正名的權利,往往掌握在政治家手中,不知是文化的幸或不幸。這曾使我們的文學史講堂,長時間隻剩下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艾(青)、丁(玲)、趙(樹理)、周(立波),沈從文、張愛玲們被掃地出門。這樣的交椅順序當然不科學,似有人為再造一個\"科學\"牌位出來的必要。中國人是慣常用一種迷信來反對另一種迷信的。結果,一代文壇巨匠茅盾被那操著\"寶刀屠龍\"的武林俠客打敗,淡出江湖。
對於鬧劇,何必大驚小怪呢?一個作家的偉大並不在乎後人怎樣把他的牌位往香台上擺,他的作品能在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中不朽才是最重要的。托爾斯泰不朽,不是因他世襲的爵位,而是他寫出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寫出了《蝕》、《虹》、《子夜》、《春蠶》和《林家鋪子》的茅盾,同樣是不朽的。若論創作題材的廣闊,作品容量的浩大,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茅盾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了。沒有了茅盾的中國小說,將會蒼白許多。
巴金是情感小說家,情節和人物全由充沛的激情牽著走,青春和著血和淚,噴湧出\"靈魂的火焰\"。老舍是典型的文人小說家,他以爐火純青的語言和嫻熟老道的技巧,繪製了一長卷展現都市風俗物事和市井百態人生的文人畫,也是一幅大雅若俗的\"清明上河圖\",具有獨特和永恒的文化審美價值。茅盾則是那種很理性的小說家,他缺乏巴金的熱烈,也沒老舍那麼足的文人氣,但似乎有著更大的氣度、氣勢和氣魄。他深知\"一個做小說的人不但須有廣博的生活經驗,亦必須有一個訓練過的頭腦能夠分析那複雜的社會現象。\"而且,\"偉大的作家,不但是一個藝術家,而且同時是思想家,--在現代,並且同時一定是不倦的戰士。\"
茅盾是\"真實地去生活,經驗了動亂中國的最複雜的人生的一幕,終於感到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執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餘燼從別方麵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於是他理性地用文字這把手術刀,並嚴格按他自己的\"小說研究ABC\",開始解剖社會了。他不感傷既往,也不空誇未來,而是把現實放到手術台上\"凝視\"、\"分析\"、\"揭破\"。
茅盾出手即是大手筆,從題材的選擇到主題的開掘,一下子拓展了\"五四\"頭十年狹小的疆域。他讚歎托爾斯泰\"以驚人的藝術力量概括了極其紛繁的社會現象,並且揭示出各種複雜現象之間的內在聯係,提出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托爾斯泰作品的宏偉的規模、複雜的結構、細膩的心理分析,表現心理活動的豐富手法以及他的無情地撕毀一切假麵具的獨特方法,都大大提高了藝術作品反映現實的可能性。\"茅盾從一開始就在刻意追求、探索小說的史詩性效果,他力圖全景式地來描寫中國的社會現象,\"打算通過農村(那裏的革命力量正在蓬勃發展)、城市(那裏敵人力量比較集中,因而也是比較強大的)兩者革命發展的對比,反映出這個時期中國革命的整個麵貌\",使作品兼具廣闊的曆史內容和巨大的思想深度。因此,他覺得自己所熟悉的題材無從剪短似的,非得裝在十萬字以上的長篇\"才能抒寫個淋漓透沏\"。他似乎寫順了長篇,厚實的生活積累也讓他嫌幾千字的短篇無法容納複雜的題材,篇幅上他的短篇多是壓縮了的中篇或拉長了的短篇。短篇雖隻截取\"大千世界的繁雜生活中的一片\",藝術上卻要表現\"這生活的全部\"。《創造》、《春蠶》、《林家鋪子》等正是這樣的名篇傑作。
寫實主義小說的成功,取決於它在多大程度上是透過塑造的人物和人物命運,來揭示主題,反映時代性的。茅盾有創造活生生人物的驚人本領,稱得上是雕刻靈魂的大師。在他眼裏,小說藝術就是刻劃人的藝術,寫活了人物的小說才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藝術。從他精心塑造的形神各異、輪廓分明、富有生活氣息的人物形象,從《幻滅》中的靜女士、慧女士,《虹》中的梅行素、《子夜》中的吳孫甫,到《春蠶》中的老通寶、《林家鋪子》中的林老板,可以發現,茅盾已不再用單線條去勾勒白描人物,而是用散點透視的精湛的技法,將人物的行為、情感、心理、個性等原色,都調配在一塊調色板上,追求的是油畫的立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