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的編輯與出版理念(1 / 3)

一、實踐

林海音沒讀過大學,但這沒妨礙她成為作家。她的文學興味是在春明女中胚胎萌芽的。而後從成舍我先生創辦的“北平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後,便直接進入《世界日報》,開始了她采訪文教和婦女新聞的記者生涯。難怪林海音要稱舍我先生為“一生的老師”,師恩莫齒難忘。原來,舍我師不光招她進了“北平新專”,進了《世界日報》,還使她有緣沾工作之便認識了後來一生的伴侶夏承楹先生。某種程度上,在林海音眼裏,是舍我師使她有了業,有了家。

她的編輯生涯,也是在《世界日報》開始的。一九三七年蘆溝橋的炮火使她失了業,抗戰勝利後,又很快回到複刊的《世界日報》。這回是擔任編輯,而不再跑新聞了。海音不但是特別能幹的女人,還是特別能生育的母親。抗戰沒有耽誤她生下祖焯和祖美,一九四七年,她又生下了三女兒祖麗。一九四八年,內戰的烽火使她偕老帶幼離開了第二故鄉北平,回到自己真正的故鄉台灣。

先是夏承楹進入了由他的朋友洪炎秋在一九四八年台灣光複節創刊的《國語日報》,緊接著,夫唱婦隨,林海音就在次年年中開始擔任《國語日報》的編輯。

林海音是個有心的“生活者”,她在編輯文稿、操持家務的同時,漸漸以作家的身份嶄露頭角,知名度在台灣文壇攀升、打響。當作家對她當編輯又起到了良性的互動作用。她得以認識、組建並不斷擴大《國語日報》副刊版的作者隊伍。這對文學編輯者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一個環節。其實,不論她編《國語日報》副刊,還是後來編《聯合報》副刊和《純文學月刊》,她都以自己卓越的編輯才華,實踐著編輯作家化的理念。好作家不一定能作好編輯,而好的編輯卻一定要作家化,最好本人就是個作家。在她身上,作家與編輯兩者得到完美的滲透和兼容。

林海音文學編輯成就與貢獻的彰顯,首推接編《聯合報》副刊的十年。她是在剛剛生下幼女祖葳滿月後的一九五四年年初接手主編《聯合報》副刊的。她接手前,“聯副”隻有半個版,且綜藝性濃,文藝性弱。她甫一接手,“聯副”風格便悄然改變,“少了些八股味、宣傳味、人情味,而多出來的都是文學味、藝術味。”(鍾肇政語)她除了編發小說、散文、詩歌這文學副刊的三大件,還辟出版麵介紹外國作家作品,報道國際文壇的最新動態,這在台灣文壇可謂開風氣之先。“聯副”不僅成為許多作家、翻譯家發表作品的園地,也為讀者了解外國文壇的資訊開啟了一扇必不可少的小窗,開始樹立、打造“聯副”的純文學品牌。今天的“聯副”能在華語文化圈裏自成一格,說是後來的繼任者秉承了林海音的純文學薪火也許並不為過吧。

我不知以電視為比是否合適,電視無疑是當今第一大傳媒,一個電視欄目的好壞成敗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主持人個人的素質、魅力。好的主持人提升欄目,好的欄目塑造主持人,二者是相輔相成,也相反相成的關係。作為編輯也是如此,好的編輯提升欄目,好的欄目也造就編輯。以三十年代著名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為例,在沈從文和蕭乾二先生主編的幾年間,《大公報》文藝副刊成為了北方的文藝重鎮。

不知是否巧合,林海音接編《聯合報》副刊像極了沈從文、蕭乾主編《大公報》副刊。蕭乾從沈從文手裏接編副刊前,先將老板交他練手的《小公園》的休閑、綜藝性弱化,而加強它的文藝性,漸次形成自己的純文學風格。等到正式編起文藝副刊,就能得心應手地辦出自己的格調和品質。蕭乾時期的《大公報》副刊能成為國內幾大副刊之一,並至今為人稱道,就是因為在他的發掘和組織下,出現了許多文學新人,發表了許多有特色的文學創作和翻譯作品,還舉辦了中國報刊史上的第一次文藝評獎。

這無疑對熟悉中國報紙副刊史的林海音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難怪一樣熟悉蕭乾編輯思想和作為,也把《聯合報》副刊辦得十分出色的林海音的繼任者瘂弦先生要這樣評價林海音:“文藝創作是副刊的重心,小說則是重心的重心,一個副刊的成敗,要看它有沒有好的小說出現。林海音女士時代的‘聯副’之所以至今3為人津津樂道,就是因為在她的發掘下,出現了黃春明、張係國、林懷民、七等生,重視了鍾理和、鍾肇政。”

林海音和蕭乾的可比性還在於,他們當時幾乎都是以一人之力撐起了文藝副刊。像馬各先生曾這樣回憶說:“當時‘聯副’隻有林先生一個人編,不像現在有一二十人。她每天下午來報社發稿、編稿,常常會把一些好作品拿出來與我們分享。有時下午編輯部就像是個小說座談會,大家討論得很精彩。那時寫短篇的人很多,像七等生、楊蔚、桑品載等都寫得非常好。當時社會對‘聯副’純文學的風格評價很高。”

林海音時期的“聯副”與蕭乾時期《大公報》副刊的另一重要的可比性,在於保持用稿的獨立性和客觀性。不拉山頭,不搞宗派,不群不黨,不卷入論爭,本身就是《大公報》中性的辦報方針。我想,林海音編“聯副”的出發點,並不在乎《聯合報》的民營特點,而完全把聚焦凝結在一個“純”字上。她一切從純文學的理念出發,努力營造的是一塊純文學的淨土,一角純文學的園地,一座純文學的殿堂。綜觀她一生的文學創作與編輯、出版實踐,她真的做到了。

林海音編輯生涯的第二個重要階段,是繼台大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和台大外文係的《現代文學》相繼停刊後,她主編的《純文學月刊》於一九六七年新年伊始創刊,這是六、七十年代台灣文壇的一件大事。

“《純文學》的內容包括文學理論、文學欣賞、散文、小說、戲劇、詩、文壇動態等,創作與翻譯都歡迎。海外作家如果能夠介紹外國優秀作品,供給文壇消息,以開視野,了解現狀,更所期盼。”從這份發刊詞不難看出,它的辦刊原則一如林海音主編“聯副”,隻在一個“純”字上用心。就像她在寫給鄭清文的約稿信裏說的,要把它辦成“高水準的純文學刊物”,而當時台灣“缺少這麼一份”。

作為一個出色的文學編輯,林海音有著超乎尋常的識見和膽魄,並不時出招大手筆。例如,她在《純文學月刊》上,率先突破當局的意識形態禁忌,逐期介紹中國二三十年代的文學,兩年內介紹了許地山、老舍、沈從文、周作人、朱湘、戴望舒等十八位詩人、作家及其作品,後結集為《中國近代作家與作品》出版。回想當年,也許會有男權主義者抱怨,當初甘冒被打入“文字獄”風險的,應是男性編輯,不想這風頭卻讓女性編輯的林海音搶了去。

一個作家和編輯難免有情感的偏向,這當屬正常。也許是林海音出生在日本,或特別喜歡日本作家穀崎潤一郎、川端康成和林芙美子等的緣故,她尤其關注日本的文學動態。像一九六五年,日本戰後的重要作家之一安部公房的長篇小說《砂丘之女》獲得日本讀賣文學獎以後,她馬上約請鍾肇政將這部十三萬字的小說譯出,並在《純文學月刊》第四期上一期刊完。這不但需要敏銳的眼光,更需要大氣的魄力。

林海音出版編輯生涯的第三個重要時期,自然是她創辦並主持純文學出版社。她首先開始注重純文學出版社圖書的整體形象包裝,讓讀者從書封麵的裝禎設計上,一眼就認出這是純文學出版社獨有的標準和氣質。其次,她有意做好出書前的企劃,以使出版物形成專題係列和多樣化的風格。例如,林海音本人的係列著作,《冬青樹》、《綠藻與鹹蛋》、《城南舊事》、《婚姻的故事》、《春風》、《孟珠的旅程》、《芸窗夜讀》、《寫在風中》等,餘光中的《焚鶴人》、《聽聽那冷雨》、《望鄉的牧神》、《青青邊愁》、《分水嶺上》、《火浴的鳳凰》等;另像嶺月翻譯的係列日本家庭倫理小說,張係國的科幻小說,以及“純美家庭書庫”等,都是如此。由林海音親自操刀主編的字數超過五百萬字,皇皇二十六卷本的《何凡文集》更不在話下。她還因主編《何凡文集》而獲得了出版類圖書主編金鼎獎。

林海音自己說她從事出版純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她這些無心插出來的柳,對台灣的出版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一些暢銷的好書,長銷不衰,如彭歌譯的《改變曆史的書》,子敏的《小太陽》、《和諧人生》,長篇小說《藍與黑》、《滾滾遼河》,等等。

二、交往

都說林海音人緣好,約稿能力強,沒有約不來的稿子。她為何有如此大的能量,神通廣大何在?我想隻在於她肯用腦、用心、更付出感情地與人交往。她善交往,會交往,她有本事使你一聽到她清脆的話語,一看到她溢滿臉頰的和藹笑容,就覺得仿佛暖煦的春風拂麵。向她交心,為她投稿,自然不在話下。她熱情、敏銳、細膩、體貼,把文學寫作和編輯當成畢生的事業。一個人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在她所喜愛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她把心交給了讀者和作者。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對待任何作者都一視同仁,決不人為製造親疏遠近。每天下班回家以後,她花大量的時間與各地作者通信、約稿。不論退稿,還是要用的稿子,她都親自與作者聯絡,從沒由旁人代筆。透過那雋秀流暢的字跡和親切體己的話語,就足以使無論哪個年齡段的作者感到一股暖融融的親和力。

人是以信任交換信任,以愛來交換愛的。將心比心,哪個作者有理由不支持這樣的編輯,並會由此反饋一份交互式的親情。這是林海音作為一個編輯家得以成功的秘訣:像勤勞的蜜蜂一樣,肯於付出,不問收獲,隻顧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