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蜎淵,初遇孔丘
公元前五二一年,我們的李耳,胡須垂銀,兩鬢霜染,已經由一個感情激烈奔放、有時鋒芒外露的青壯之人變成一個內裏涵深無底、外表樸拙隨和而又有點飄逸若仙的五十一歲的老年。
隨著年事增進,人們對他已不再是當麵直呼“李耳”,而是稱之為“伯陽先生”、“老聃先生”了。此時,他家人口仍然不多,除了書童燕娃和男仆韓六之外,他還是孤身獨站,隻其一人。他的兒子李宗,從生下來之後,就寄養在居住於沛地的姑奶奶(李耳的姑母)家,眼下已經長成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小夥子,仍然在那裏居住,不願回鄉。他一個人過日子,還要做學問,須得雇人,生活上不大寬裕。鄉鄰們為了報答他以及他祖上的恩德,決定給他對出銀兩,供他費用;沒想到,他的仆人韓六在刨樹時從他這李家院裏刨出了他祖上埋下的兩大缸銀子和一錠金子,這以來,他無論如何再也不願意接受鄰裏們給對集的銀兩了。
隨著學問和修養的增進,老聃先生的聲望越來越大,一些有著一定教養的誌士仁人,不斷從很遠的地方前來拜訪。有的直接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議:希望他能出來設壇講學。
一次,他到沛地姑母家裏去看兒子李宗,順便拐往巷黨助葬,初次遇見魯國的孔丘。兩個陌生人見麵,竟然一見如故。老聃先生笑著說:“我聽說先生年少的時候就好禮,是北方的賢人。”孔丘恭謙地說:“老聃先生,您太謙虛了。孔丘我今年才三十一歲,在您麵前還是個小學生,您用‘先生’二字來稱呼我,我實在是擔當不起。老聃先生德高望重,學識淵博,我早已慕名,早想登門拜訪,沒想到今日有機會在這裏見到了您,這真是我的幸運!今後我要多多向您請教哩。”
“仲尼先生不要客氣,”李老聃仍然笑嗬嗬地說,“年齡不論大小,學識各有專長,您雖然比我小二十歲,可是,您有很多長處需要我學,還是讓我以‘先生’相稱為好。”兩位有著非同一般的頭腦的學問家,十分歡欣地談了一陣。臨了,孔仲尼熱情地向李伯陽提了自己的一項建議,那就是希望他能正式出山,設壇講學。
李老聃從巷黨回到家鄉曲仁裏之後的第一天,就開始認真考慮孔丘的建議了。“正式出山,設壇講學,我是幹呢,還是不幹呢?”他想,“鋒芒盡露,好為人師,是進步的終結,不能,我不能出山。”又一想:“如今天下,晉、齊勾心,吳、楚相攻,子殺父,弟殺兄,數方亂成一團,黎民不得安寧,占有欲膨脹,奉獻欲消退,爭奪者無視天道,喪失人德,貪得無厭,膽大妄為,全不知天的變化規律是與貪惡霸占的妄為者為敵,為給蒼生造福於萬一,我要以不設壇的方式宣傳一下自己打算立起但是尚未成熟的學說。這樣,或許一方麵可以教學相長,一方麵在實驗中看看自己的學說究竟是糞土還是金子。”
當他意決之後,就在苦縣東門裏邊,以不設壇的非正式講學方式,開始宣傳自己的主張。不少群眾紛紛前來聽講,他的一些信仰者,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拜見。文子、龐奎先後正式拜他為師。
初夏時節,空氣清鮮。遼闊原野,新綠接天。遠望苦縣縣城,有如綠海之上一隻小船。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苦縣城裏,房舍古樸,市井有條,三三五五,人往人來。東門裏邊,靠北,一片中間鼓肚,四周凹平的空地上,綠草如茵,黃花點點,白色蝴蝶輕盈地起舞。放眼看去,這裏就象一個巨大的鏊子麵上蒙了一幅綠色的繡錦。“繡錦”左側是一行茂盛的白楊,右側有四株深綠色的秋桐。那紫色的桐花,一枝枝,一朵朵,俊美而不妖異。“繡錦”中間鼓肚的地方,長著一株高大的古老的青鬆。鬆樹下,盤腿坐著一位花白頭發、灰白眉毛、銀白胡須的老人。老人年方五十一歲,實際不能算老,他身上穿著帶有杏黃領邊,紫色水袖的灰袍。麵前放一捆子尚未展開的竹簡。一群人規規矩矩地圍坐在他的麵前。在他身後,坐著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名叫燕娃。他的左邊和右邊,分別坐著兩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是文子,一是龐奎。他們同是中間那花發白胡“老者”的弟子。“花發白胡”姓李名耳者,正是第一次“出山”、作非正式講學的李老聃。
此時,老聃先生正向圍聽者們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他講得入情入理,生動感人。講到悲傷處,神情淒然;講到興奮處,色舞眉飛。“這些個真實的故事,其中包藏著一個啥樣的道理呢?恐怕大家細細一想,即可悟出。……好,這個暫且不說,接下去再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恐怕諸位並不生疏,未講之前,我先來給他定個題目,叫做《南霸天——熊虔》。……楚靈王熊虔,原是一個不咋個樣的小人物,自從他害死侄子熊麋,登上楚國王位,一下子威風起來。他野心越來越大。他想稱霸天下,取大周朝江山而代之,就把周靈王的年號拿來擱到自己身上,號稱楚靈王。這楚靈王不僅陰險狡詐,而且不可一世,十分驕傲,又十分奢侈。為作福作威,向各國諸侯玄耀,就大興土木,築章華台。台高三十仞,台頂入雲端。台中,樓閣雄偉,宮室壯麗。一層一層,檻曲廊秀,居高俯下,可以觀盡人間春色。這熊虔,住在台上,終日有絕美佳麗的細腰美女作陪,花天錦地,燈紅酒綠,歌女們輕歌曼舞,彈琴奏樂,捧玉盤,舉金爵,向熊虔頻頻勸酒,歌功頌德,高喊吾王萬歲,天下您為第一。這裏彩雲繚繞,粉香迷人,玉盤晃晃,桃腮擦擦,在金石響裏,竹絲聲中,楚靈王品盡甜意,淋盡蜜雨,神魂飄蕩,陶然飛升,舒適至乎頂端。可是,熊虔咋著也沒想到,待他樂至絕頂,忽然來了個天大的轉折:當他興兵伐徐於乾溪之時,陡然之間,郢都兵變,赫赫一世的楚國靈王,竟然極餓之後,吊死在棘村農家草舍!”
老聃先生講到這裏,頓然停下,故意一聲不響。此時,全場默然,鴉雀無聲。文子、龐奎異常動心,十分感慨,但是,他們隻是相對一視,並無言語。……
再看楚國有位少年,姓蜎名淵,是春秋時著名的學問家。蜎淵從小就具有遠大理想,他活潑有趣,爽快熱情,天資高敏,聰明過人。父親曾給他請過三個老師,都因教不住他而自動辭職。從此之後,蜎淵開始自滿起來。他傲視一切,天底下幾乎沒有他服氣的人,所以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老師。
這年初夏的一日,十四歲的蜎淵,從楚國家鄉到陳地的景村來走親戚(景村離苦縣縣城十二裏),聽說苦縣城裏有位收徒講學的老人,姓李,名耳,字伯陽,人稱老聃,是個知識淵博的大學問家。蜎淵得知這一消息,心中異常高興,想拜他為師,特意跑十二裏路從親戚家趕往苦縣縣城。
他走進東門,往北一看,見一群人正坐在地上圍著一個花頭發白胡子的老頭兒聽講。他不聲不響地坐在人圈外邊,然後又伶伶俐俐地抽身站起,沿著人縫構成的彎彎“小路”,笑眯眯地走到講學老頭兒身邊,扳著膝蓋往地上一坐,聚精會神地看著講學老頭兒的胡子以及他那並不算老的俊秀慈顏。
講學老頭兒見一個穿著天藍袍,露著紅褲腳,足登麻布雙臉鞋,頭挽烏黑小牛角,臉龐俊美,目秀眉清的少年突然之間坐在他的身邊,笑眯眯地看著他,感到很是希奇,就說:
“這位小弟,你是——?”
“我叫‘蜎淵’,兩個字同一個音,第一個‘蜎’是姓,‘蟲’字旁搭個‘口’,‘口’底下再搭個‘月’;第二個‘淵’是名,是知識淵博的‘淵’。我家在楚國,離這很遠。我聽說苦縣有個李老聃,學問很大,想拜他為師。你可能就是李老聃吧,我按人家說的你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你是李老聃。”說著一下子從地上站起,恭恭敬敬而又昂首挺胸地立在老聃麵前,引得大家一陣好笑。
老聃先生聽他這樣一說,雖說心中感到可笑,但是十分感動,他趕忙站起來,彎腰扶著蜎淵的肩膀,“有意思,有意思!好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快坐下,快坐下。你說我學問很大,這是過誇,實際上我的學問並不大。我並不是在這裏收徒講學,我到這裏來隻是和大家一起研討一下問題。我一般不收徒弟,隻是你得例外,你千裏遙遠來投奔我,我要不收下你,對不起你,我於心不忍。好吧,來吧,先坐下聽講,坐下聽講。”說到此,就和蜎淵一起各坐各位。
接下去,老聃先生又把話重新納入他剛才所講的問題,“這些個事情都說明了什麼呢?依我看,在人生之中深深的埋藏著八個大字,叫做‘樂極生悲,否(pǐ)極泰來。’我武斷地給人生定下來這八個字,現在雖不能過早地稱它為‘定理’,可是我考慮,這八個字想要推翻是不可能的。”
蜎淵心裏說:“咦!這老頭咋恁熊子也!光‘樂’唄,他還‘悲’!光‘否’唄,他還‘泰’!‘樂’就是‘樂’啦,‘樂’咋還‘悲’哩?‘否’就是‘否’啦,‘否’咋還‘泰’哩?‘樂’是‘歡樂’,‘悲’是‘悲苦’,‘否’是‘情況不好’,‘泰’是‘安泰’,也是‘安詳’,誰不懂得吔!別瞞我!不中,不中,這老頭兒不中!他是瞎胡連,胡連胡!這老頭兒連的亂七八糟哩,前後不照氣,一看都知道不沾弦,我不能拜他為老師,不能拜他為老師!”想到此,泛著白眼往老聃斜了一下,一手摸著束腰帶,站起來,走出人群,頭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
老聃先生以為他是出去小解,並沒在意,仍然繼續講他的學。
蜎淵出了縣城,走上原野,見初夏風光煞是美好,忽然之間,高興起來。他向著景莊方向一裏又一裏地往前走著,霎時走了五六裏路,見初夏風景一程更比一程美,心裏越來越高興,樂得這個酷愛自然景色的少年文人不由自己的哼起南國國風《葛之覃兮》來:
葛之覃兮,(長長綠綠葛藤,)
施於中穀,(溝坡上麵織棚,)
維葉萋萋。(葉兒密密層層。)
黃鳥於飛,(黃雀成群飛鳴,)
集於灌木,(灌木叢裏喜盈,)
其鳴喈喈,(歡聲笑語不停。)
他越哼越唱越高興,快樂得拍著手往前跑起來。跑了一陣之後,停下來往前放眼一看,見那裏展現出一片更加美麗的風光。
一片娟美的綠野,墨綠、黃綠、青綠、油綠,間雜相映;紅花、黃花、紫花、白花,對笑其間。一個個天然的池塘,宛若鑲嵌在綠玉之上的藍色寶石。近處的一個池塘,塘水清得可見水底墨綠的水草。墨青脊梁、白色肚繃的鯉魚悠然遊然地擺動著尾巴,碰動青黃色的水草莖子,晃動草尖上的粉紅小花,水皮上漾起的小圈圈兒,如暈如醉般的擴大,消失。黑綠脊背淡黃胸脯的長嘴小鳥,一動不動地站在水邊,忽然“噔”地一聲飛起,一下子露出翅膀底下的鮮紅。再往前看,一片低矮的小山坡底下,展開一片樹林,桃樹、梨樹、葛瓦樹,楊樹、柳樹、絨花樹,核桃、白果、石榴樹,應有盡有,疏密有致,茂盛蔥蘢。千紅萬紫,雜花生於樹上;喉頭百囀,群鶯唱於枝頭。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在甜美花香的撩撥下,出神入畫,動人心弦。蜎淵看到這裏,心花盛開,實在樂不可支!
眼看接近樹林,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蹦著跳著,盡情的放聲唱著往前跑,真是快樂到了極點!為了再進一步表達內心的歡樂,他就來個麵朝後倒退著往前跳躍,而且連跳帶唱,“真是味兒,真是味兒,我的心裏真是味兒!真得發,真得發,我心裏就象濕抹布抹!”萬萬沒想到,當他退著身子跳到樹林邊沿的時候,竟然一下子掉進一口大得出格的孤井之中!
井水霎時濕透了他的衣裳,鑽心的涼,透骨的冷,加上猛栽的驚嚇,使得他感到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充滿著害怕、寒冷和顫栗。他頭暈目眩,下不挨地,上不挨天,象在冰冷的太空,如在黑暗的深淵,飄飄悠悠,上下翻轉,心中實在的難受,實在的悲苦!啊,好一個可怕的樂極生悲!他在水裏紮了幾個猛子,栽了幾個跟頭,一連喝了好幾口水,臉都黃完了。等他貼著井壁,伸著腳尖往下夠的時候,才知道能夠到底。他仰著脖子在水中站定,比量一下,井水剛過嘴巴兒。他艱難地喘息一陣,無意地抬眼往上一看,忽見水皮上邊的磚頭縫裏,塞著一個白色的東西。他伸出右手,從磚縫裏拿出那個白色的東西,舉到眼前一看,原來是一個玉石刻的蛤蟆,學名叫做玉蟾蜍。“這可是一件貴重的東西,得到它,如若我能活著出去,可是真有福氣。”想到此,覺得心裏得到一絲欣慰,“我不能死,我要爭取活著出去!我要帶著這件寶物活著出去,這寶物是天贈我的,應該歸我,我要拿回家,除了爹媽,誰也不能對說。我要活著出去,活著出去!”想到這,他把玉石蟾蜍揣在懷裏,用手扒著磚縫,開始往上爬了起來。
……
此時,井外的另一事件正在緊張地進行。
一群家丁模樣的青壯年人,頃刻之間包圍了這片樹林。一個清瘦機靈的青年指著樹林低聲對同夥說:“就鑽這裏頭啦,我親眼看見他是從這個西北角鑽進去的。”他們采取合圍和拉網的形式,讓包圍圈一點一點地往裏收縮。他們一個樹撲楞一個樹撲楞地往裏搜索前進,直到包圍圈縮小得不能再小,而把樹林裏外全部篦了一遍的時候,也沒發現他們要找的這個人的人影兒。
一個中年漢子來到井邊,夠頭往裏一看,見一個人正把大半截頭露在水皮上,就大喊一聲:“在井裏哩!喂!快來呀!這個賊在井裏哩!”喊聲剛落,七八個家丁一齊向水井圍了過來。
那中年漢子從別人手裏接過來一條又長又粗的麻繩,拴著一個青年的腰,提著繩,把他送下井去。那青年下到井裏之後,伸雙手狠狠地抓住蜎淵的一隻胳膊。井上麵三四個人一齊提著麻繩硬往上拽,霎時把那青年連同蜎淵一起拽出井來。
“你這個小盜賊,快把玉蟾蜍給我拿出來!”一個凶狠的壯年家丁暴怒地向蜎淵大叫一聲。
蜎淵渾身水濕,一張臉青黃得沒有人色。他因為剛才連凍帶累,已經頭暈眼黑,有點迷糊,加上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事情的深淺,生恐挨皮爛著骨頭,心中害怕,不敢承認,就說:“我沒看見什麼玉蟾蜍,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承認,給我搜!”
幾個家丁不容分說,就往他身上搜了起來。沒用幾下,就從他的懷裏把那隻玉蟾蜍給搜了出來。
“好你個頑固的盜賊!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願意老實承認,來人,給我吊起來!”那壯年家丁這樣一說,不知當緊,幾個魯莽的年輕家丁,不容分說地把他背剪子捆著吊到了一棵大樹上。驚嚇的打擊,寒冷的進攻,苦累的折磨,加上又遭捆綁吊懸,如此屈情,此時的他境況可真算是壞,真算是否呀!
“冤枉,我冤枉!我沒偷你們的玉蟾蜍,我真沒偷你們的玉蟾蜍!我是個讀書的,我投師回來,走到這裏,掉井裏啦。我看見磚頭縫裏有個白東西,拿起來一看,是個玉石刻的蛤蟆,我以為是原來就有的,不知道是你們放的。我不是偷,真不是偷,我虧,我虧呀!”蜎淵麵色蒼白,嘴唇青紫,勾著頭,擠著眼,忍著胳膊的疼痛和空吊的暈眩,一口氣說了這些。
一個嘴巴上蓄著山羊胡子、上了點年紀的家丁,從他的神情和語調之中好象看出了什麼問題,轉身向擁過來的家丁們一揮手,讓他們重新鑽進樹林,繼續搜索。那個主持捆綁蜎淵的壯年家丁,冷笑一聲,泛著白眼,一連看了他幾下,然後一手按地,斜坐在青草上,得意地看著吊在樹杈上的蜎淵,譏刺地說:“哼,說的倒好聽,誰信你的話?一會說沒看見玉蟾蜍,一會又說看見了,前後不照氣,假話的漏洞縫也縫不嚴。你這個小盜賊羔子,不光頑固,且又狡猾,我看你是不嚐夠苦頭不說實話!你這小盜賊,光知道偷,而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現在我來告訴你:這玉蟾蜍不僅是家寶,而且是國寶,據說是從我們的先王周文王那個時候一代一代傳到我們姬家來的。你偷竊國寶,該犯殺頭之罪。我家姬員外,跟當今天子是同姓親屬,老輩子是連裏的大官。我家員外,因看不慣靠親屬關係無功食祿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移家暫隱這風景優美之地而不願當官。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不合實際的話,不合情理的話,他從來不說。可是隻要人家說出話來,朝廷上沒有不信的,沒有不從的。你偷竊俺姬家傳家的國寶,我家員外說叫你死,是一句話的事。你說你說實話不說吧?再不說實話,就把你交員外處理啦!”
“我說實話,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虧!我真沒偷你們的玉蟾蜍!”
“咦!你還嘴硬!頑固蛋!”因痛苦之中的蜎淵說出話來急聲急氣,一下衝了這壯年家丁的肺筒子,他一惱火,喚過來六個打手,每人撅下一個雞蛋粗細的小樹股,掰去枝葉,照著蜎淵,沒頭沒腦地亂打起來。蜎淵幾經折磨,又遭毒打,皮肉受痛,心如刀絞,苦不堪言,真是否到了極點!又是一個萬沒想到,就在他否到極點的這個時候,居然當真出現了泰來。
“找到了!偷寶盜賊找到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家丁擰著一個賊眉鼠眼的家夥往這裏走來。這是一個中等個子的年輕人,身穿藍色單袍,下露紅色褲腳,除了頭上沒紮牛角而是蓬鬆著頭發,除了那張三角賊臉,其餘裝束,甚至身材的粗細長短,都和蜎淵基本相似。“怪不得找不著他,他鑽樹身子裏頭啦!”上了點歲數的山羊胡子一邊用手擰著盜賊的胳膊,一邊喘喘呼呼地告訴尚不知道情況的家丁說。
“叫他說一遍,叫他把偷寶之後藏寶的情況再說一遍!”一個年輕家丁對大家,也是對偷寶的盜賊說。
“我偷了你們家的玉蟾蜍以後,跳牆逃走,見後邊有很多人追,跑到這樹林邊上,嚇得不知道咋好,就跳到井裏,把玉蟾蜍塞到磚頭縫裏。我恐怕我藏在井裏不保險,就扒著磚頭縫子爬上來,鑽進樹林,藏到了那棵空心的白果樹裏頭了。”偷寶賊順從地將他剛才說過的一段話背完之後,彎腰仰臉地看了大家一眼就又勾下頭去。
“押走!”幾個家丁擰著胳膊把盜賊押下去了。
主持吊打蜎淵的壯年家丁,見此情形,麵現愧色,霎時臉紅多大:“虧他了(指蜎淵),咱虧他了,趕緊給他解繩。”嘴裏說著叫別人解繩,自己趕緊爬上樹去,將拴在那裏的麻繩解開,把吊在那裏的蜎淵卸下。
“籲——站著!”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馬車忽地停在他們的麵前。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從車上跳下。老人烏衣白裙,頭戴紫金發束,腳穿高底緞鞋,一副帶著權貴印記的隱者模樣。
他就是那壯年家丁剛才提到的那個姬員外。
員外走到眾人麵前,皺起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下,沒有說話。當幾個家丁把剛才發生的情況向他學說一遍之後,隻見他眉頭漸漸展開,臉上慢慢地布上了慈祥的笑容,“這就好,找到了就好。可是,”眉宇間開始換上同情和難過的神色,“可是你們未免太冤枉了這位少年了。你們是怎麼搞的?為什麼要吊打人家,事到如今,怎麼辦,這該怎麼辦呢?”不知不覺地把責備的目光轉到了那個主持吊打蜎淵的壯年家丁身上。
“我,我……”壯年家丁十分害怕,“我給他磕頭賠情,姬爺,我給他磕頭賠情!”撲騰一聲跪到蜎淵麵前。一連給他磕了三個頭之後,又伏在地上不敢起來。
姬爺並不急於去喚那家丁起來,而是上前一步,和藹而同情地伸出雙手,攙起蜎淵的一隻胳膊,“這位少年小哥,我們冤了你,這不是磕一、兩個頭能補償得了的。我決定送你一錠金子;再者,你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我要把你帶上朝去,請求封你一個官職。來,先把那錠黃金拿來。”轉臉抬腕,伸出右手食指往馬車上麵指了一下。站在車夫身邊的那位侍從,急忙跳上馬車,從一個藍色的小包裹裏拿出一錠黃金,遞向姬爺。
當姬爺接住黃金,轉臉遞往蜎淵的時候,蜎淵心情十分複雜,說不了心裏是甜絲絲的、熱呼呼兒的,還是苦不陰的、辣酥酥的,他流著淚大聲說:“我不要黃金,不要黃金!我也不當官,不當官!”
“那你……”姬員外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是好了。
“我不冤枉,你們沒冤枉我!別跪我,趕緊起來!”蜎淵迅速把壯年家丁拉起,用手擦著眼淚,言而由衷,十分動心地說:“冤枉我了,也冤枉得好!你這一弄,我啥都知道了!真是樂極生悲,否極泰來!俺老師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啥都知道,他能未卜先知。你叫他當官吧,叫他當官吧!”
“你老師?……噢。……”姬員外凝起眸子,他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了。
“俺老師,是的,他姓李,叫李伯陽,人家也叫他李老聃,他中,他真中!他學問大,又很有德行,這樣的人,要是叫他當官,看好不好!”
“李——老——聃,……噢,那好。改日一定前去拜訪!”
這位姬爺,輕輕點一下頭,慢慢地笑了。
苦縣東門裏邊的大鬆樹底下。李老聃正神采飛揚地講述著什麼,在場的人們聽得津津有味。這裏不時響起一陣陣發自肺腑的笑聲。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十四歲的藍衣少年,忽然之間跪在他的麵前:“老師,我對不起你!我沒把你放到眼裏,我對不起你!我要拜您為師,拜您為師!”
老聃先生見跪在他麵前的這位少年是曾經來過又走了的蜎淵,感到異常驚奇,“咋著回事兒?這是咋著回事兒?”等蜎淵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之後,他心中激動地笑了:“好孩子,快起來!從今以後,我正式收你為我的弟子了。”論“變”作“囚”
李老聃先生做非正式講學的第二天上午,天上飄滿無數個遊動的雲朵。太陽在那裏鑽出鑽進,使大地上的綠色時而明亮,時而暗灰,濃濃淡淡,變幻不一。這種變幻幾乎無處不在,無處不有,它進行在沃野芳草之上,也進行在麥禾田壟之間,進行在白楊翠柳的樹枝梢頭,也進行在走在苦縣縣城東門外邊的那個身穿文官官服的騎馬之人的衣帽上邊。
這個從外地辦事歸來的官員,分明是一身文官裝束,按當時的一般規矩,他這種身份的人,外出行事,應當坐車(帶有屋轎的馬車,相當於後代官員的坐轎),可他偏偏騎一匹烈性大馬,馬前有一人牽著韁繩,兩邊有四人緊緊護衛,後邊還跟著一群差役。這些象是抬轎轎夫一般的簇擁者的任務,一方麵是替主子助威壯色,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麵,是防止萬一馬驚會把他從馬上掀翻。這位老爺之所以故意擺出這種說文官不是文官、說武官不是武官的矛盾姿態,最終目的是為了向百姓們表明他是一個既儒雅又勇烈的文武雙全之人,他從這裏一露頭麵不知當緊,那些挑挑擔擔進城的百姓,在他前邊走著的,趕緊飛步進城,象是驚蛇歸洞;走在他後邊的,趕緊收著腳步,甚至轉身返回,不再進城,霎時一條路上人影全無。據說後來的朝代,有的官員,在街上行走,為了讓百姓回避,專意讓人鳴鑼開道,而他,這位老爺,則是不鳴鑼道子自開。百姓見了他,象是老鼠見貓一般地自動回避。人說見官三分災,看來,這裏的百姓若要見他尊容,那災難,不是三分,而是六分了。
此人姓敫名戕,官居苦縣縣正(後來,秦實行郡縣製,稱為縣令),官小根子粗,是陳國國君一位朋友的小舅子。在他來這任職期間,不僅沒給百姓造福,反而帶來不少禍害。因前幾任縣正中,有被土匪綁架的事情發生,他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安生,就來了一個明治土匪,暗縱土匪:對於那些殺人放火,攔路搶劫的案件,表麵上虛張聲勢,“緝拿”“追捕”,實際上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不是草草了事,就是直接遮掩。這樣一來,壞人氣焰愈加囂張,案件越發越多,弄得整個苦縣縣境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個別盜賊竟把偷到的財物偷偷送到這位太爺的家裏,使這裏一時出現了“官盜一家通”的奇特現象。
對於這種局麵的出現,敫戕的心裏不僅不感到責備,反而感到欣慰,因為在對於人生和政治的看法上,他有著自己的與眾不同的信條,他認為盡管外表上需要做做樣子,但在事實上做個好官不如做個孬官好。他曾對他的夫人說,“說什麼君子重於義,說什麼小人重於利!這是我一向從內心深處反對的。清官、好官為民掌權,唯他,唯義,唯空,是沒有看透紅塵的傻子;贓官、孬官才是洞察世事的大刁人。”用他夫人跟他開玩笑時說的話來形容他的人生哲學,那就是:“清官好官,落個好名,那是空氣,贓官孬官,輕視名譽,重視利益,抓緊時機作福作威,現能舒坦,舒坦罷了拿不掉,剜到籃裏是我的,反正到頭來人死都變一堆泥。天底下數我老爺最精細。”
除上述特點之外,這敫太爺還有另外兩個更加突出的特點:一、他好找岔子,人送外號“找岔太爺”。一次,廚師給他端來一碗肉食,正逢他找岔的勁頭上來。他把飯碗往外一推說:“你做這飯,我不願意吃。你看你把肉塊切得斜七斜八的,這不能吃,不能吃,要知道我是‘割不正不食’。”接著,他問那廚師:“你知道我為啥要割不正不食嗎?”廚師本應回答:“是你故意找岔”,可是他沒敢說,隻是說個“我說不出來”。“這也說不出來嗎?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嗎?蠢才,純粹是蠢才!”結果把那廚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還有一次,一群民夫在那裏用四輪木車拉土修複城牆;找岔太爺前來巡查。他問其中一個拉車的小夥子,“這車是前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還是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小夥子說:“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找岔太爺把眼一瞪說:“胡扯八道!前頭重了如滾蛋——拉著輕快;後頭重了如拉纖——拉著不輕快。你咋連這點小知識都沒有?!”小夥子嘴裏小聲嘟噥一句什麼,一下子惹惱了這位太爺,他要說他是在小聲罵他,當場喝令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二十大板。二、他極好叫人給他溜須拍馬,而且又不容易溜上。你若不溜,在他身邊不能存在,你若溜得稍不得體,他會突然發火:“少給我溜!你分明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權勢,想從我這裏撈點好處,我就煩狗溜子!”可是那些真正是狗溜子的人物偏偏可以例外,在他馬前牽著韁繩走路的那個名叫單六(外號單溜)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為了討好找岔太爺,從他那弄到利益,不僅想方設法找機會去給他鋪床,疊被,端尿盆,而且還利用一切話題對他進行肉麻的吹捧,“有人把太爺的關照說成找岔,這是極大的錯誤!那不是找岔,那是關懷,極大的關懷!百鎰黃金也難買到的關懷!那不是找岔,那是親近,極大的親近!我感到太爺象爹娘一樣親,比爹娘還親!太爺的親,勝過爹娘十倍,百倍!”單六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敫戕的臉色。找岔太爺又煩了:“我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對!”單六說,“就是哩,一點兒也不假!太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也是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咱倆的脾氣咋恁一樣哩!”找岔太爺又笑了,單六到底還是溜上了。
他們前牽後擁地走進縣城東門。找岔太爺往北瞟了一眼,見那裏圍坐著一群人,他們在聽中間那人講說著什麼。他沒留心這群人在幹什麼,因為他對這些小民不屑一顧。他昂頭挺胸,直視前方,不大會兒就走進了城中心那坐坐北朝南的縣衙。
縣衙正中,有一座風度較為莊嚴、樣式較為講究的廳堂。此屋,是敫戕處理公事(如問官司等)和外出歸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後來的朝代把問官司的地方專設一處,稱為大堂)。屋內的空間共是三間,東山牆有一個掛著竹簾的小門,從這裏可以通往另外一間臥室。正房(明間)的後牆之上,掛著幾幅白絹製成的條幅,上麵寫有周公姬旦的典章摘句。當間靠後的磚墁地上,放置著一張紫木(秋桐)製成的桌案。案後有兩把古香古色非烏木大椅。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著剛剛歸來正在小憩的找岔太爺敫戕。這敫戕雖然“鞍馬風塵”,剛剛回轉,但是仍然威嚴十足,神采未減。他一手撚著嘴巴兒上那縷小胡,一手端著茶杯出神。由於他那喜強愛勝和好找岔兒的脾氣的催動,一個無名的念頭在腦際一閃,便轉臉向他身邊的衙役問起話來:
“剛才我看見東門裏邊圍坐著一群人,你們知道他們是在幹啥子的嗎?”
“聽說那是眾人在聽李耳講學。”一個衙役隨口答了一句。
“講學?啥子講學?講啥子學?”
“不清楚。”
“啥子樣個李耳?他是否是在妖言惑眾?是否是在借機對本縣政事進行非議?你們哪個前去看看?”
“我去!”單六從敫太爺的脾性和態色之中看見,一個最適合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從天而降,功利正在不要任何代價地向他走來,便搶先擔當此任,沒等主子再次發話,就抽身走了。
敫戕目視單六虎虎地走出屋子,非但沒有感到自己不該沒事找事,反而自己受了自己的激發,象是突然臨陣,精神炯然地振作起來。他睜圓一雙鬥雞小眼,把茶杯猛然往桌麵上一放,一手按冠,三分“怒氣”地揣度起那個“借講學來議論他的是非”的家夥的言語和舉動來。
一刻時辰之後,單六氣喘籲籲地跑回來稟報說:“太爺,我查清楚了,親耳聽到了,也親眼看見了——那李耳是在講論一個‘變’字,他說‘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象太爺你這樣‘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還有其他一些言論,原話我已記不清楚了。我看這個家夥是對我們這些當官的一肚子不滿,沒處發泄,借講學來個含沙射影,指葫蘆罵瓢,意在對太爺您進行惡毒攻擊。”
敫戕一聽,火冒三尺,“他媽的,這個姓李的老家夥這樣壞!我早料到他是在妖言惑眾,借機非議。這個狂徒,太猖狂了,他真是太猖狂了!”他越說越氣,手脖子微微哆嗦,臉色開始微微發紫。
這單六實在是個能人,他不僅溜拍有方,而且篡改有術——老聃先生論“變”的原話是:“‘變’是天下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既無情,又公道,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和抗拒,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和抗拒。”經單六巧妙的一摘,一湊,另外加上“象太爺你這樣”六個大字,就成了上述“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惡毒攻擊的罪惡言詞”了。
李老聃的“惡毒攻擊”理所當然地激起了敫太爺的憤怒,“小小李耳,竟敢在我管轄的地盤上利用講學進行攻擊,狂妄,狂妄,真真的狂妄!單六,你快帶兩個衙役一起去把這個老混蛋給我抓來!”
“是!”單六聲情激昂,如同一個早想出戰的將軍突然接到掛帥平賊的聖旨。
……
“杜九,胡擇,來,聽我跟你們說。……”路上,單六詭秘地眯著眼睛,小聲地向兩個差役安排一陣,然後昂起頭來,得意地看著天邊邊兒上那變幻不定的遊雲,“不是吹大氣,咱老單不能不算個弄家兒。”……
東門裏邊的大鬆樹底下。老聃先生真的是在講“變”。
在對待“變”字這個問題上,李老聃是矛盾的。他是東周王朝的維護者,就其本意來說,他是衷心希望周天子的政權永遠永遠的不變,永遠永遠的存在的,盡管這個時期已經明顯地出現大分崩、大變化的現實,但是他無論如何也還是不希望天下的事物是在無情地變化著的,雖然如此,可是,因為他那一顆未來哲學家的求真求實之心的支配,他畢竟還是把一個“變”字道出來了,利用講學方式正正規規地道出來了。不希望變,又主動地道出來變,這就不能不說他的論“變”是有點違心的了。此時,在他做非正式講學的此時,利用公開場合大講“變”字,在政治上是要承擔幾分風險的,因為此時正處“尚恒”的“三代”之末,盡管時局正在劇變,但在理論上和世人的心態上仍然崇尚不變,誰若標立“變”字的新論,他想逃脫“提倡異端邪說”之嫌,那是不大可能的。
老聃先生正在眉飛色舞的講“變”,忽見三個身穿黑衣的差官從不遠的地方向他走來。那個個兒高一些的小頭目就是單六。
單六從人圈外邊沿著人縫來到圈裏,圓圓的臉蛋笑成一朵含著毒汁的黃菊花。他站在人圈當中,兩眼眯成一條線,躬身拱手地向李老聃說:“李先生,我家太爺有請。”
老聃先生驚訝地站起,稍稍愣了一下,接著,由吃驚變感激,“太爺他,他請我……太爺喚我,怎能稱‘請’?如若稱‘請’,卑人我,擔當不起。……”老聃先生謙恭地拱手應酬著,但是他此時仍然心中無數,不知內裏究竟是怎麼回事,“太爺他……?”他不敢直接打問,說了個半截話,樂嗬嗬地看著單六,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禮貌地投到他的臉上。此時,所有在座的人無一不感驚奇。他們互相傳遞著眼神,但是沒有一人敢隨便插嘴。
“太爺請你,大概是有個問題須要向你領教。”單六仍然笑眯眯地看著老聃,這笑裏沒被發現地透露出一種審視和窺測的蛛絲。
“是的,太爺是有個問題須要向你領教。”站在人圈外邊的兩個差役見老聃先生有點遲疑,特意對單六所說的“領教”幫腔似地進行了附和。
老聃先生心中感到一陣欣喜,但是,對於敫戕,這樣一個在心態上慣於壓倒一切的精神霸王突然提出要向他領教,他實在是不解其意,“卑人才學淺疏,孤陋寡聞,在太爺麵前,永遠是個學生,太爺提出要……,不知太爺他是要我……?”
單六發現老聃對“領教”二字產生了疑慮,揚頭哈哈大笑一陣,“先生不必過謙,我說的全是真的。太爺本打算親自前來,用車子來請先生,後因考慮到先生一向謙恭,喜歡簡便,就讓我們三個先到這裏說上一聲。先生若願隨我們前去,這就可以使太爺少跑一趟;先生如若不願隨我們前往,待一會兒可能太爺會親自坐車前來。他確是有事請您領教,至於領教的內容,太爺沒說,我們確實不知。一個大夫一級的縣正,如此看得起先生,我想先生不會不……哈哈哈哈。”說到此,和和美美地開心笑了。
“好,我這就去,這就去。太爺如此看重卑人,這是卑人的榮幸。”老聃先生由衷感謝地說到這裏,轉麵親切地向在場的聽眾環視一下,抱歉地拱手向他們說:“諸位父老兄弟,現在請你們各自方便,暫且散去,對研討之事如有興趣,請明日再來。今日把你們請這裏來,半路上又……卑人可是有點……”言下之意是有點對不起。
“先生去吧,快去吧,這個,我們明白。”
“太爺看得起先生,這是先生的光榮,快去,先生快去。”
一個個把欣喜和慶賀的目光投向老聃先生。
“好咧。”老聃拱手和眾人告別,跟著三個差官,步履輕緩,恭恭謙謙,樂樂和和地向著縣衙的方向走去。……
四人走進縣衙廳堂。怒靠在桌案後麵的敫太爺一見老聃到來,霍地凜然坐直,習慣地抖起他那懾人的威風。衙役們精神猛震,緊張地列站兩邊,一個個把嚴峻的目光投向麵前的“敵人”。回看單六,態色大變,和剛才的樣子相比,完全判若兩人,隻見他請功似地向敫戕稟報說:“稟太爺,提倡邪說異端的家夥現已帶到!”轉臉惡狠狠地看著愣在地上的老聃,冷厲地喝道:“站好!你這狂妄的家夥,我要你給我們太爺站好!”
情態和氛圍的陡然轉變,使老聃先生簡直無法經受得住,仿佛是居暖室猛進冰窖,正三春忽逢嚴冬,登山巔突跌深澗,遊天國頓入冷宮,他實在感到難以適應了。
不適應也要適應,他頭腦一懵,身子搖晃一下,在心裏跟自己說:“我明白了,這是因我講學,他們故意找岔,用欺騙的法子把我弄來。既然如此,那就隻有硬著頭皮對付了。”他強忍著突然打擊造成的痛苦,抬頭正眼地看看坐在桌案後麵的敫戕:“太爺,是你派他們喚我到這裏來的嗎?”
敫戕並不答話,威嚴地坐著,黑紅的大臉陰冷得似乎能擰出水來,一雙仇視的鬥雞小眼一轉不轉地盯著老聃先生的鼻尖,凶聲凶氣地向他發問說:“你叫李耳?”
“是的,太爺,我叫李耳。”
“‘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這話是你說的嗎?”
“是的,太爺,這話是我說的。”
敫太爺見老聃毫不含糊地公開認賬,立即確認,“這老家夥,利用講‘變’,發泄不滿,指桑罵槐,惡毒攻擊,全屬真實,半點不假!”一陣由帶點虛意而轉為全真全實的怒火按捺不住地從心底深處升起,一張本不慈祥的黑紅大臉被燒得變青走樣,顯得更加難看,更加凶狠。“啪!”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李耳!你仇視本縣,大肆論‘變’,提倡邪說,標立異端,妖言惑眾,圖謀不規,既然已經供認不諱,還不快快給我跪下!”
“跪下!快快跪下!”站在兩邊的衙役們趨炎附勢,火上投柴,助風加威。
老聃先生並沒感到害怕,反而突然感到十分可氣,非常可笑!他想,“這個帽子店的大掌櫃好厲害呀!論述一個‘變’字,有這樣嚴重的罪過嗎?這位敫縣正怎麼這樣荒唐,這樣無禮,這樣粗野!他可能是因為十二分的驕傲,十二分的要強,十二分的不把百姓放在眼裏,我講學,沒有事先拜訪他,觸動了他十二分高傲和嫉妒的神經,才引得他如此發火。這姓敫的真不愧是百姓們所議論的找岔太爺,賴太爺,他確實是一個無知無識、妄自尊大的壞家夥!”他越想越氣,他不能向這個荒唐而惡劣的小小狗官下跪。他不是沒有人格,不是沒有尊嚴,他有聲有望,有著不可侵犯的風骨,他曾城頭卻敵,麵臨萬千兵馬而不怯陣,這些,隻是因為你姓敫的一班人來得時間淺又自恃高傲,不察下情,才不知道。他滿懷恭謙,出山講學,並無半點惡意,剛一露麵,就碰上你找岔太爺,你如此無禮,如此叫人過得不去,怎不叫他深深的憤恨!他按捺不住一腔怒火,他真想發動他那三寸不爛的槍唇劍舌,以極為鋒利的言詞,狠狠地駁斥他一頓,弄他個馬翻人仰,一溜斜歪,叫他招架不住,狼狽不堪!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姓敫的家夥手中有權,可以隨心所欲地將你處置,在他這號人麵前,有權就是有理,沒權就是沒理,當忍不忍,那隻有矮簷之下,即時碰頭。他是隨和的,能夠處弱居柔的,他不象青壯時期那樣,有時容易激情外露。他忍耐著,極力忍耐著,強力壓迫著因受侮辱而激起的怒火,以委婉而謙卑的言詞向敫戕解釋說:“太爺,請別發火。卑人論‘變’,並無惡意。我的論述並不涉及時政,隻是按照事物的本來規律揭示一個道理,因為天下確實有著一個‘變’字的規律。卑人無罪,請太爺不要讓我下跪,如若卑人因說了一句實話而在這裏下跪,反而證明卑人有罪。”
“啥子‘秕人’‘飽人’!啥子揭示規律!我看你這個耍嘴皮子的滑頭分明是在抵賴,分明是在變著法子反駁!你說你並無惡意,我看你滿肚子惡意;你說你無罪,我說你有罪。天不變道也不變,你大肆論‘變’,胡謅天下有個什麼‘變’字的規律,說什麼象我這樣的顯官貴人也逃不出這個規律,這就是有罪!本太爺不信天下有個什麼不可抗拒的‘變’字規律,你說不能給我下跪,我說你有罪就得下跪!要想不跪,就得給我說出天下存在‘變’字規律有什麼根據!說不出道理,就得自動下跪!自動下跪,這還是小事!……今兒個,本太爺非要給你這個耍嘴皮子的家夥考究考究,非要推翻你的‘變’字規律的道理!”找岔太爺的找岔勁頭一上而不可下,管你什麼委婉,管你什麼謙卑,他既已確認你有惡意,就一經確認而不可改變;他既已確認你有罪過,就一經確認而不可改變;他已說出你有罪過,已下決心要掰掉你的“岔子”,要你自動投降,你就得自動下跪,服服在地,在他踏上一隻腳的腳底下變成一灘永遠有罪的稀泥。
老聃先生見這位姓敫的太爺傲氣衝天,粗暴無禮,言惡語髒,句句辱人,不把他地盤上的百姓當人看待,心中著實窩火!他心裏說:“這個姓敫的說我說了‘象他這樣的顯官貴人也逃不出這個規律’,我沒有這樣說呀!……且別說我沒有這樣說,就算是這樣說了,又有哪些是錯了的呢?難道普通人逃不脫的規律,你當個小官就能逃脫嗎?這個家夥找岔成性,無知無識,你想在他麵前隨和也隨和不成,這號人欺軟怕硬,你越謙卑,他越進攻;你越有禮,他越無禮;你若無止境的退讓,他會把你侮辱得不可收拾,叫你臉麵丟盡,成為千載有名的稀屎!既然事已如此,幹脆不如給他來個狠狠的駁斥,弄他個張口結舌,理屈詞窮,心虛嘴軟,無法往我身上加罪!反正我的論‘變’沒有錯誤,不該死罪,為真理大爭大論,縱然一死,死屍化作一天正氣,浩香透宇,死也得體!”想到這裏,他索性來個反卑為亢,反退為進,他義憤填膺,怒形於色,昂然地睜圓兩隻明慧的大眼,以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逼視著敫戕說:“太爺硬要找岔,那好,小民願意奉陪。我說我絲毫沒有罪過,沒有半點理由在這裏下跪。我在太爺麵前冒昧地宣布,天下確實存在著‘變’字規律,這個規律,包括太爺在內,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你若不以為然,請你拿出高我一籌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