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柱底下

無意之間成了王宮中的一員,使老聃先生既感突然,又感榮幸,但是,雖然如此,他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盡管這樣,然而事實上他已不再是曲仁裏村的一個庶民,而是實實在在地成了一名周朝的官員,實實在在地由曲仁裏移至洛陽,實實在在地置身於王宮之中了。

這座王宮是好多個院落聯合組成。走進大前麵那座大門,穿過一排房子,可以看見一座華麗的大廳,這就是景王接見老聃的那座華屋。華屋後麵有一座壯麗的大殿,這就是三、六、九日文武官員朝見天子的正殿,人們口頭上習慣地把它稱之為金鑾殿。金鑾殿後那所清靜幽雅的房舍,是周天子下殿後暫時退居養心寧神的地方。再往後,再穿過幾排房子,是一座高大幽靜的後堂,這是最高權威天子的母親居住的地方。後堂後麵是一座花園,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禦花園。這一座座院落組合而成的南北著長的中心宮院,為之正院。正院的兩旁又有和正院互相通連的東跨院和西跨院。東、西跨院也是從南到北有若幹個小院組合而成。在這每一節小院之中,都有正房和偏房。

東跨院南端的一座院子裏,略略靠西,有三間正房,房門常有大鐵鎖緊鎖,據說這裏邊放置的是一些什麼書籍。這三間正房的西邊,是兩間古香古色的正房。房內,共是兩間空間,中間堵著一道黑色的雕花隔山。裏間是臥室,外間是處理公事之處。外間靠山牆、後牆和前窗,放著三張書案,書案上不規則地放置著竹簡和文房四寶(此時尚沒有紙,筆墨紙硯四寶中的紙是指白絹),山牆和後牆上都掛著寫有黑色小字的灰絹條幅。整個房舍,古樸清雅,充滿秋色之格調,秋意之韻味。這裏就是老聃先生進朝之後暫時安身的地方。說暫時安身,半點不假,因為,除了天子本家之人和宮內侍人之外,其餘不論大小官員皆不能住在宮牆之內,他們的家是在宮外,離王宮不遠處和遠處的其它地方。老聃先生因為來的時間較短,尚未安家,又因需要隨時上朝記事,有些事關係著國家秘密,所以讓他暫住辦公之處。說其餘大小官員皆不能住在宮牆之內,也不是絕對,在東、西跨院,除後幾節院子之外,在前幾節院內,公卿上大夫品級的官員和封國諸侯,進朝議事,需要臨時落腳,是可以住上幾天甚至十天半月的。此時,身無品級的老聃先生能在這公卿品級才能居住的地方居住,憑心而論,他的命運算是不錯的了。

老聃先生靜靜地坐在窗下,凝神注視著書案上那卷寫有黑字的白絹。夏秋之交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過來,照著他的花發,照著他的白胡,照著他頭上的紫色紮帕,照著他身上進朝之後才換上的米黃色帶綠色領邊的官衣。這些,他半點不曉,全然不知。他在想: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應該怎樣走法,是靠自己掌握的,然而,每個人麵前的路途都要通過很多十字路口,而且都是與許多岔道相連的,最終要走到哪裏不說,在路途中間會拐到哪裏去,是一個行路之人很難想到的。人生道路是艱難的,也是奇妙的,弄不好會走入深淵,弄不好會走上岔路。然而隻要主意拿得正,有時岔道也會成為正路,成為正路的不可缺少的互補部分。再說,在特殊情況之下,每遇路口需要折來轉去,免不了會走點岔道,這不一定就是離開了正路,走入了歧途。人生的道路啊!既是可以預測的,又是誰也無法捉摸的。

三、六、九日又到了。卯時,三公六卿齊集正殿,山呼拜賀畢,文武官員列站東西。景王穩坐金蓮寶座,身後龍鳳日月烘襯,兩旁精悍衛士擁立。彩旗飄擺,使得整個金殿顯得莊嚴而又美麗。

記事史官老聃先生侍立在景王身旁左前側處。在他胸前用雙臂托起一塊鑲著金邊的白色木板。木板上放有竹杆小筆和墨硯。這塊木板是用滑膩的物質擦磨過的,寫上字,既能粘墨,又能擦掉。每當君臣議事時,他總是先把議事的內容和決議條款寫在板麵之上,下殿後再謄寫在白絹之上,以作保存文獻,然後將板麵上所寫字跡擦去。此時老聃先生已經一切準備停當,單等正殿議事正式開始。

這次議事,可以稱作“金殿擴大會議”。往日天子登殿,百官朝賀,山呼萬歲畢,天子就說,“諸位愛卿,有本早奏,無本朕即卷簾退朝”,而且除公卿級可到簾裏來,其餘官員是隻能在簾外叩頭的。這次不然,這次是天子早有準備,而且他已早把自己的心意說給了簾裏的大臣。近來,各諸侯國越來越擺脫周天子的控製,越來越不把天子放在眼裏。起先,不管大國小國,都要向周天子按時朝拜,按時進貢,後來越來越不行,有的大國竟然幾年不來周都朝拜一次,他們不但不向周朝納貢,而且還要小國向他們納貢。有時幾個大國同時向一個小國索貢,弄得這些小國無所適從,不知道是侍俸齊國好,還是侍俸楚國好(事齊乎?事楚乎?)。鑒於這種情況,景王為了維護表麵上的權威,決計讓各國諸侯趁三、六、九日朝王見駕之時來周之正殿對此事議論一次,讓他們各人發表一下看法,行成統一的意見,以期達到“小國不向大國進貢,各國都向周朝進貢,並恢複各國都要按時到周朝朝拜”之目的。簾裏大臣按景王意思向各國諸侯發了書信,讓他們“是日前來”,因此,這次朝賀人數較多,而且摘去簾子,不分簾裏簾外。

這次上朝人數雖然比往日較多,但是各諸侯國來的人仍然寥寥無幾。除了晉國的頃公和宋國的元公之外,其餘不少大國都沒來人。吳國和楚國隻是派來了代表國王的使臣。一些小國本來很願意前來,但因有一部分國家本身是一些大國的屬庸,大國沒有點頭,他們未敢前來。硬是自己作主鬥膽而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老聃先生對於這種混合朝見感到新奇有趣,他神情緊張而又振奮,準備做一次讓天子十分滿意的合格記錄。他以稍息姿式將兩腿略略岔開,身子站得不歪不扭,手裏的記事板托得又穩又平。這樣,雖然需得多用力氣,但是他並沒感到吃累,因為精神振作又給他添了一份力氣。——站著記錄,這並不是景王對老聃先生的苛待,因為周時的規矩就是這樣,金殿議事,史官立而作記,在老聃往上的一段時間裏,曆來如此。

景王天子因為心有所求,今日表現得與往日格外不同,往日有時是冷若冰霜,有時是對來朝者不屑一顧,對一切都無所謂;今日不然,今日是滿懷興致溢於眉眼,甚至顯出一臉討好和巴結的神色。他向在場的公卿、封國諸侯和使者一連看了幾眼說:“今日,朕將眾位愛卿請上殿來,是朕心裏特別高興。不知為甚,近來朕的心裏忽然想念起你們來,很想把你們召集來一塊,大家歡聚一堂,共敘心情,好好親熱一陣,這大概就是君臣之情,大概也是因為我年老才出現這種心情吧。”他的這些話主要是出自另外的目的,主要是客套,但是其中也摻雜著將近一半的真情,特別是當他說到“年老”字眼的動情之處,自己首先帶頭激動起來。他帶著淚光一連向他的“愛卿”們看了幾眼。

大概是他的這些“愛卿”們另有所思,或對他們的天子的心情不大理解,或者是過於理解,他們半點也不感動。他們以十足的不屑一顧來回敬他。他們麻木木的,冷慢慢的,有的簡直是冷若冰霜,從楚國來的那位姓熊的使臣竟然表現出反感的神色來。說他們對天子的熱心表示冷慢也不盡然,有幾個小國的國王倒是表現出了幾分的熱心,如頓國的和滕國的就是如此。

這些“愛卿”們的表情,景王天子一一看在眼裏。不管他們表現得冷慢也好,熱心也好,他姬貴都不去計較,都不去在乎,他故意不以他們的冷慢而冷卻自己的熱心,他想,利益在此不在彼,欲達目的,使此次議事成功,必須主持者保持熱情,並以自己的熱情去點燃別人的熱情,豈能去計較別人的熱心和冷心!他興致勃勃地掃了大家一眼說:“諸位愛卿,今日朕心中高興,希望諸位開心暢談,各抒己見,直抒己見。諸位可能一時不知從哪裏談起,朕先來提個議題,你們可以先說說對當前的朝拜問題和納貢問題有何看法。”

冷場,又是一陣冷場。

老聃先生對這種冷場的性質看得透徹而清楚,他為了不讓天子難堪,為了不使天子冷去他那份難得一現的而且是不算不好的熱心,就趕緊往前挪移半步,使手上的木板傾斜一下,接著端得更平更穩,然後一手托板,騰出右手,掂起筆,往墨硯上理抹幾下。其用意,一是在於以他的一連串動作去填補空白,以抵消冷場,二是在於用他的準備記錄的動作去說明,大家的冷場不是冷場,而是正在作好發話的準備,為了發話時的熱烈,事先必須是有個冷場的過程。

但是不管怎樣,冷場總歸還是冷場。

精明靈和的晉國國君晉頃公見此情形,趕快替天子幫腔,來個毫無準備的帶頭發言,他說:“我們當諸侯的,應該發揚齊桓公‘尊王攘夷’的精神,我們應該,應該,我們應該按時到天子這裏朝拜,我們應該,應該把貢往這裏進。”

老聃先生看得出,由於事先沒有準備,這頃公把話說得很突然,很露骨,他的本意本來是為周天子好,可是說出來之後,隻是討得個天子微微一皺眉頭,簡直是聰明人做了笨事。天子這一皺眉頭不知當緊,會場上又出現了一陣冷場。

相貌醜陋的宋國國君宋元公見又冷場,心裏幾乎有點不平,他根本不去顧及方式的是否合適,毫不拐彎地說:“當前咋個樣才是尊王哩?就是到這來朝拜;咋個樣才是攘夷哩?誰看不起天子,咱都反對他,哦,這個這個,現在呀,有的大國,自己不往周朝朝拜,不往周朝納貢,還,還叫小國到他那朝拜,到他那納貢,我看這不中!”

他不講方式的發話,一下子引起幾個大國的反感——吳、楚兩國的使臣怒形於色就是證據。——雖然如此,但是他的話,畢竟象一把冒著火頭的亂幹柴,一下子點燃起了幾個小國首領的發話的熱情。滕國國君高興了,他向宋元公和周景王忽閃忽閃眼皮說:“就是的,這不合理,我們不應該到幾個大國去朝拜,不應該把貢納給他們,我們應該到周都來朝拜,我們的貢應該往這裏繳納。”說到此,他又勾下頭,小聲咕噥著說:“特別是我們還得往這裏(指周朝)納貢,還得往幾個大國納貢,這真叫我們,……不合理,這不合理。……”

楚國的附屬小國頓國的國王高興了,他張幾張嘴,想說話,沒敢說,但是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我們小國真虧,不合理,這就是不合理。我們小國……”他說到這,抬頭看看楚國使臣的臉色,見楚使一臉憤恨,翻著眼皮用白眼斜視著他,就趕緊把嘴收住,不再發話。

金殿上出現了令人心悸的冷場!

“眾愛卿,你們哪個還有話說?你們有話盡管暢所欲言。”

景王是想以他的問話來打破這個冷場的局麵。

沒有任何人再來應聲,回答他的隻是一種令其難堪的冷場。

老聃先生見此情形,想起:一朝天子,在他的臣下和封國諸侯麵前從來未有過歹意,麵對這些貪欲越來越膨脹的下屬,禮謙反而遭到冷遇,心裏實在有點替他難過。他見這種冷場已經不可挽回,心存憐憫,不願讓他出現難堪,就欲把人們的情緒從冷場中引開,他故意裝作累得無法支持的樣子,蹲下身,把托著的木板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捋捋胳膊,挽挽袖子,彎腰拿起那支七寸竹筆,在墨硯上理抹幾下,接著將筆在原處放好,鬆開袖子,重新端起地上的木板,微岔雙腿,直立在地,將木板平平地放在胸口,最後騰出右手,提起狼毫竹筆,在木板上認真地記錄起來。他一邊記事一邊想:“你們好好地為利而爭吧,我隻管在這裏盡力盡職。”但是由於一連串的動作和過於提心用力所致,竟然真的使他累得無法支持。

景王天子見他白須蒼蒼,偌大的年紀(他因不問下情而把五十一歲的老聃誤認為已有七十多歲),作公務如此認真,累得如此叫人可憐,惻隱之心大發。一方麵出於可憐,一方麵也是有意借機搬梯子下樓——他,周景王,一位當時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一向習慣於人們對他的尊崇和敬奉,這次如此禮賤下微,以恭謙之姿態對待他的下屬封國和臣子,反而遭到如此冷遇,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實在感到大失龍麵,無法抹脖兒。他是個聰明靈和的國王,他不能就這樣在臣子麵前幹等難堪,使自己陷入尷尬狼狽之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把聖上的麵子一下子丟失,他要隨機應變,趁風轉舵,要保持他的欣喜的熱情,要趁對記事史官李聃的同情,把人們的情緒從一個方位引向另一個方位,這樣既成全自己,又成全別人。他同情而欽佩地看著老聃說:“李聃哪,你很累吧?我看出來了,你是很累的。你作為一個記事的史官,盡起職責來,是如此的用心用力,朕心裏實在是非常感動的。”

“不累,我不累,萬歲,這沒有啥,這是臣下我應該做到的。”老聃先生真誠地看著景王說。

“你累了,朕我已經親眼看得出你累了。”景王天子不無動情地說,“你偌大年紀,立在殿前記事,又苦又累;苦不說苦,累不說累,如此盡責盡職,德行可佳,朕心裏不能不為之欽佩,朕要當著眾卿之麵,特意宣明,從今日起,朕要為你一人改動一下記事的規矩,從今往後,你記事,可以背靠龍柱,由立而作記,變坐而作記,朕給你的官職名稱為龍柱底下的史官,名喚柱下史。”說到這,回頭讓殿侍官搬來一張烏木書幾和一把黑色的小椅放到龍柱跟前,讓老聃靠龍柱坐而作記。

老聃先生異常感激,以自己一顆特有的赤誠之心深深地感謝好心的天子對自己的器重和同情。——這景王雖屬見機行事,但此種同情畢竟是出自他的良心。——他兩眼飽含感激的淚水,趕快跪地,磕頭謝恩:“謝萬歲!”當景王起身上前把老聃從地上挽起來的時候,金殿上響起一片稱讚天子的聲音。

景王天子急忙宣布金殿議事終止。“不歡而散”的朝見在歡欣的氣氛之中“圓滿”結束。

老聃先生頭頂柱下史官的官銜,回到住處,心裏久久不能平靜,景王天子的這一施恩行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在他的曆史上,這一裏程碑式的大事,是他此生此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從這一天起,老聃先生開始偷偷做起一件有意義的小事來。他找來一根手指粗細的小木棍,截了一段,用小刀細刻起來。刻呀刻,刻呀刻,一連幾天,終於刻成了。你放在眼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是一根小小的龍柱,柱的一頭,刀斬陡齊,另一頭鼓起一個石墩般的圓圓的疙瘩,中間微微突起一條盤龍般的小浮雕。

他把這小小的木柱橫著插進頭頂之上的發髻,默默紀念天子封他為柱下史官的那個不尋常的日子。他自己心裏明白,龍柱模型橫插頭頂,那是表示他在龍柱底下,表示官升柱下史不能忘了謙遜,表示珍惜景王給的榮譽,表示永遠不忘天子龍恩。

這刻柱插髻之事,他本打算不讓別人知道,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正因為他做事兒之後想保頭頂之密又無法保密,致使別人更加注視地知道了秘密。同僚中,一些人為他的默然紀念從內心讚賞,少數人卻故意為之大做歪曲性的宣傳。

消息傳到王子朝的楚國友好——那個在金殿上出現過的姓熊的楚國使臣的耳朵裏的時候,他十分嫉妒地辱罵說:“這個姓李的家夥,不知道天高地厚!升個小官兒,這樣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走著看吧,我非好好侮辱侮辱他都不中!”

遏與止

又是一個朝王見駕之日。

在天子尚未登殿之前,文武官員總要先在東西朝廊等候。有時天子因特殊情況誤了上殿,他們就得在這裏等待好長時間。當他們因久等而感無聊之時,就用說笑取樂來打發時光。

聽!東朝廊內正傳來一陣陣的說笑之聲。

此時,東朝廊正聚集著除老聃先生和少數幾個官職較小不敢發言者之外的一群主張侵占、掠取、打鬥和弱肉強食觀點之人。這些幕僚正興致勃勃地圍著老聃先生鬥樂取笑。他們看不起老聃,近來總愛對他進行奚落,對於老聃的受到天子稱讚,他們大不以為然。他們之中有尹文公(名固)、單穆公(名旗)以及那個姓熊的楚國使臣等。

那個楚國使臣見侮辱老聃的時機已到,就向群臣提出一項風格殊異的“新鮮建議”,他眨巴眨巴眼睛說:“諸位賢兄賢弟,我看咱閑著無聊,不如請李聃先生宣傳一段,這位德行高尚的夫子頭腦發達,思想豐富,聽說他有不少新的見解,他主張謙讓,不爭,和諧,安寧,後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來給別人,我看咱不如請這個大有德之人給咱們說講說講,讓咱們好好飽飽耳福。”說到這,將一臉洋相慢慢地轉向在位的各位幕僚。此人平時愛出相,愛鬧笑話,但是此時沒懷好意。

“光說講說講沒啥意思,”平素不愛說笑的尹文公此時開始接腔了,他說:“我看咱不如叫誰講個笑話讓大家笑笑。”

“中!哎,中!這也中!”因為尹文公的接腔,使姓熊的楚使更增添了神采,“現在咱們就按文公的提議找個人來給咱講個笑話。不過,咱得先說好,這講笑話,必須得把人講笑。要是講不笑,咱得叫他受罰,咋樣罰法哩?咱叫他學狗咬,不學不沾,諸位說這樣中不中?”“中!”在熊楚使的洋相麵前,眾幕僚竟因猛一高興,忘了自家的身份,象惡作劇的小孩子一般,湊趣起哄起來。

熊楚使見他美妙的趣舉博得了大家的擁讚,興致更高,出洋相的勁頭更足,他噘胡子咧嘴地說:“光學狗咬不中,還得學母狗咬!中,就這樣辦!可是,這個笑話,咱叫誰講呢?”說著,一連向老聃臉上斜了幾眼,“我看這樣,大家叫誰講,誰就得講!不講不中!叫誰講,他不講,也得學狗咬——學母狗咬!光學母狗咬還不中,還得學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大家說中不中?”

“中——!”幕僚們湊趣起哄地又喊一聲,不約而同地把眼光轉向老聃先生。

“說吧,諸位說叫誰講吧?”文公尹固不懷好意地向熊楚使笑著,督催他說。

“我提個建議,我看咱請喜歡謙讓的有德之人新任柱下史老聃先生給咱講!諸位看中不中?”

“中!”

幕僚們滿足似地發一聲喊,一下子把取笑的目光圍射到老聃身上。他們滑頭笑臉地緊盯著他,有的齜著牙,有的張著嘴。他們一聲不響,單等他以他的醜態大露,洋相百出來給予他們極大的興趣,極大的滿足。他們認為,他老聃從沒講過笑話,從來不會講笑話,也根本不願意去講笑話,他的學狗咬,學母狗咬,學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是確定無疑的了。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老聃先生竟然絲毫也不推辭,他沉著鎮靜,安然自如,笑眯眯地,俏兮兮地,向那些幕僚們看了一眼說:“好,既然諸位想讓我講,既然你們心意已決,使我沒有退路,卑人我隻有當仁不讓了。”說到此,停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後強調地說:“你們讓我講笑話,我不負眾望,擔當此任,然而話說回來,這個笑話,我不一定能把你們講笑,因為想借狗咬而笑就不為笑話而笑。咱醜話說到頭裏,我隻管盡力讓笑話能博得人笑,可不管保證叫人聽了必笑;我不負眾望,眾位也應不負我望,諸位要求我講,我對諸位也有一條要求,那就是,我講的笑話是否能夠博得人笑,不能看你們笑與不笑,要看笑話本身是否可笑,我的笑話如果不是笑話,你們笑了也不算笑,如果確是笑話,你們不笑也算是笑。”

“好家夥!你真會說。”熊楚使說,“不管咋說,反正你是怕學狗咬。好啦,別再說了,是笑話不是笑話到時叫大家看,你快講吧!”

“那好,”老聃先生字清板穩地說,“我的‘笑話’,現在就算正式開始。從前有個人,他喜爭愛奪,貪占成性,想把天下的一切據為己有,是個有名的貪心不足。他為了多占隔牆鄰居的宅基地,硬把牆頭推倒,硬說隔牆鄰居多占了他家三尺宅基。這一弄不知當緊,兩家鄰居開始爭鬥起來。越鬥越厲害,越鬥越厲害,結果弄了個頭破血出。他捂著臉上的血上官府去告隔牆鄰居。官司沒有打贏,他就用死纏活賴的法子到人家家裏去哭鬧,他捂著頭在人家堂屋當門裏打滾,光打滾還不算,他還屙人家一天爺桌子。”

“噗哧”一聲,有人開始笑了。熊楚使用手製止他說:“別笑,別笑,這笑個啥?”那位笑者說:“這個老聃還真怪可笑人兒哩,看著他文文雅雅哩,誰知他不光是會說細話,還會說粗話吔!”“好啦,別吭啦,還叫他講。”

“他屙人家一桌子不當緊,可把人家臭毀了。”老聃先生緊接著說,“鄰居看鬥不過他這個猴兒,幹脆把宅基地讓他三尺,不再跟他纏了。後來,他爹死後,因為分家,又跟他兄弟弄起來了,他說他兄弟多分了一個帶藍邊兒的破碗,非跟他要回來都不沾,他兄弟說他不論理,他一拳打在他兄弟小肚子上,把他打個四腳拉叉,仰麵朝天。他兄弟起來就跟他打,兩人越打越厲害,一個臉挖的活象鷹摟的一樣。雖說弄得滿臉是血,那個帶藍邊兒的破碗總算是爭回來啦。”

哈哈哈哈!人們正式開始笑了。熊楚使又使眼色,又打手勢,表示不讓他們亂笑,表示希望他們不要以笑幹擾,不要妨礙老聃快一點往底下講。

“這個跟兄弟爭碗的人,也不知是怎樣攛弄的,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興他這號人,他一下子當上大官了。當官以後,他還象以往那樣,處處反對謙讓,處處奉行爭奪,爭著奪著貪占,爭著奪著享受,他利用職權之便,貪汙受賄,發了大財。他住著高樓大廈,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一天三宴,花天酒地,啥好東西都吃夠了,吃膩煩了,再也找不到他愛吃的東西了。因為這時他有生殺之權,一不高興就殺人。他總嫌廚師做的飯沒有味兒,一惱把這個廚師殺了。殺一個又換一個。才換的這個廚師用了十二分的功夫給他做了好吃的飯菜……”

老聃先生講到這裏,故意停下來,意思是關一關閘門,憋一憋人們聽故事的勁頭,以更引起他們喜聽這個笑話的興味兒。一位諸侯插嘴說:“好了吧,這一下子這個嫌飯沒味兒的當官的可該高興了吧。”尹文公說:“別插嘴,叫他趕緊往下講。”

老聃先生又咳嗽一聲,接著說,“這樣香美的好飯菜,沒想到他一吃更嫌沒味了。他一惱,又把廚師給殺了。殺了一個又換一個。殺了換,換了還殺,光廚師就叫他一連殺了十二個。”

老聃又故意停了一下。“啊呀,這一回再也沒誰敢給他做飯啦。”有個官員又插一句。那個想要耍笑老聃的楚使不耐煩了:“誰又插嘴,都別吭了,誰再吭也得叫他學狗咬!”

“後來,他又換了第十三個廚師。”老聃先生緊緊接著往下說,“這第十三個廚師的脾性,可跟以上那些廚師不同了。這家夥是個不怕死的‘二性頭’,他心裏說,‘娘哩個兒,反正我都是活不成,不如幹脆跟他拚嘍!’誰想死嘍!那不是沒辦法啦嗎!你做的飯再好吃他也說不好吃,你啥法哩?!這廚師皺著眉頭在地上轉上幾圈子,咦!有了!你看他伸把掂起一個柳條子編的破笊籬,一蹦子跑到廁所裏,乖乖吔,隻見那糞窖子裏全是蛆!他彎腰挖了滿滿一笊籬蛆,連淘也不淘,用麵一拌,放到油鍋裏一炸,用笊籬挖出來,一下子弄了冒尖一盤子!廚師把蛆端上餐廳,那個殺人的貪官兒搭筷子叨起來往嘴裏一放,咦!好吃!味道特別美!連聲誇好!他咧著嘴笑著說,‘咦!我哩娘哎!這是啥飯吔?咋恁好吃吔!’他問廚師這美味佳肴,叫什麼名字?廚師不說,越不說越問。廚師說,‘這東西好吃,一吃就上癮,滿肚子癢癢,不吃不能活,你不叫他吃,他硬爭硬奪也得吃,所以它的名字叫爭奪。’那官說,‘好,這爭奪真好!我最愛吃!’他越吃越上癮,一天不吃都不中。冬天來了,蛆找不到了,這個官一個勁喊著要吃爭奪。廚師沒辦法,就到處去給他找,找了十幾裏地,也沒找到。一天,他在橋底下找到一個幹死的大老黿,恁大,有盆口恁麼大!他掀開那王八(忘八)蓋往裏一看,咦!我哩吔!那裏頭暗藏著的,一肚子都是爭奪!”

老聃先生講到這裏,在場的公卿和諸侯“哄”地一聲笑了。那位姓熊的楚使笑了一陣,仔細一想,臉上的笑容馬上收回了。……

日頭歪時,天空湧起一疙瘩一疙瘩的灰雲。老聃先生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屋子裏。想起早上發生的事,心裏忽然出現一種後怕。“這些公卿諸侯,權大勢大,心狠手辣,我委婉地笑罵了他們,弄不好會遭殺身之禍哩!”

說桀王桀王就到,就在這時,那個楚國使臣就和他的友好一起,向著老聃的住室走來了。

走在前頭的那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壯年人。此人麵如滿月,俊眼利眉,高鼻梁下蓄著一道淺淺的胡須。他,頭戴黃金發束,腳登高底緞鞋,穿一件帶有紫色鑲邊的淡黃袍子,袍子上攔腰束一件白色的短裙,裙下露出一段和桃花一個顏色的粉紅褲腳。而立之年已經過去,仍然保持小哥裝束,僅此一點,就可見他性格的殊異和風流。此人姓姬,名朝,是周景王最為喜愛的聰明過人的長庶子,人們總是習慣地把他稱為王子朝。

景王的兒子為數眾多,嫡世子名叫姬猛;另一個兒子,姬猛的一娘同胞的弟弟,名叫姬匄;除姬猛、姬匄之外,還有長庶子名叫姬朝(王子朝)。嫡世子,是周天子的原配夫人所生並且因打算讓其繼承老王的王位而被立為世子者;除原配夫人之外,其它如媵級嬙級的姬妾也就是小老婆所生的兒子,稱之為庶子。這些庶子,隻能稱為王子,不能稱為世子,如因特殊情況被特意立為世子,也不能稱為嫡世子。在庶子中,年齡最大的為首者,叫長庶子,王子姬朝就是這樣的人。

走在王子朝身後的那個人,大約近五十歲,團麵凹眼,方嘴大鼻,三撮小胡,又黃又稀,頭戴圓柱形偎脖平頂黑色官帽,身著潔白的素裙素衣。此人姓熊名紹,是楚平王的堂弟。

這就是那個企圖侮辱老聃反被老聃笑罵的楚國使臣。

熊紹跟隨姬朝走進老聃的住室,老聃見他們突然到來,心裏一震,倏地提起一股濃濃的警覺。他抽身站起,戒備地看著他們。他彎腰拱手,以禮相迎。

王子朝不等老聃讓坐,就自動在他對麵的座位上坐下,然後反客為主,伸手打個座兒,讓楚使熊紹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

王子朝陰著臉說:“我們這次前來,不為別事,主要是有個問題想跟先生一起研討研討。”

老聃一聽,很快就在心裏認定,他們此次來意不善,很快判定,大禍已經臨頭。

王子朝說:“聽說先生因觀點不同而以委婉的說笑方式對我們進行了嘲罵。你這一弄,我和我的朋友感到心裏吃不住勁,感到心裏有點窩火。”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沒想到接下去他噗哧一聲笑了,“沒有啥,這沒有啥,因為這是先生您所嘲罵,所以我們半點也不生氣。先生您是我大伯親自舉薦,進朝以後,為王室辦事,兢兢業業,又受到我家父王不止一次的稱讚,我們是自家人,確實完全是自家人。”

“一點不假。光這不算,還有,聽說,舉薦你的姬如公曾和我的父親有過交情。”楚使臣熊紹在旁邊接了一句,看他說話的態度也很真誠,“姬公公喜愛隱居,不知現在又到哪裏去了,如果他現在在朝,看到我們自家人鬧了誤會,定會笑得肚裏疼。沒想到咱們鬧了誤會,沒想到,真沒想到。”

老聃先生笑了,他原以為他們是來找他算賬的,沒想到他們是來和解,他故意湊趣說:“這叫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停了一下,他又說,“不管怎樣,這裏頭我不能算是沒錯,感謝你們恕我無禮。”

哈哈哈哈!三個人一齊笑了。

大家沉默一陣之後,王子朝十分認真而坦誠地說:“老聃先生,我聽人說過,並且聽你非正式的承認過,說你下決心要建立起一種很大的學說,這種學說,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天道,人德,萬事萬物。你要人類懂得天地之規律,希望他們謙讓,不爭,和諧,安寧,後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來給別人;希望人們慈愛,良善,真樸,自然,不妄為而為,為他人辛勤勞作,讓萬眾福樂無邊;聽說你已默默為此努力幾十年。不知這些到底是假是真?”

老聃先生不知該當怎樣回答,他純真地看著姬朝,默認地笑笑,然後說:“殿下,這,這該叫我咋說呢?”

王子朝見老聃已經正式承認,不再追問,就開始直抒自己的觀點說:“先生的胸懷我很佩服,先生的品德我很讚成,先生的學說大則大矣,可就是人們不願實行。”

楚使臣熊紹並非惡意地插嘴說:“是的,先生的願望確實不能算作不好,然而世人對這樣的觀點總是不願熱情地給予理睬,說句不討先生喜歡的話,這樣的學說隻能說是大而不屑。”

老聃先生對於別人發表不同意見,不管是對是錯,一向是並不忙於製止,而是充分讓人把話說完,他知道,不管怎樣,不管多說還是少說,反正真的總歸是真的,假的總歸是假的,要以善心去對待別人的不同意見,不能靠強詞奪理堵塞別人的言路而不讓真諦發現,辯者不善,善者不辯。他笑盈盈地看著熊紹、姬朝,單等他們推心置腹以盡己言。

“先生主張謙讓,晚生不然,晚生反而主張爭鬥,奪取。”姬朝見老聃樂於聽取不同意見,就直言不諱地接續說,“爭鬥,再爭鬥,奪取,再奪取,這是人的最大本性。人有惡,有善,善是虛假現象,惡是真實屬性,為己舒服而爭奪才是人的真實本性,我就打算為滿足己欲而爭奪。要說滿足己欲是惡,你所崇敬的我的父王也得算作是惡,要說滿足己欲是惡,我姬朝自己也得算作是惡。‘謙讓’‘給予’之‘善’,是表麵的,暫時的,奪鬥的惡性是普遍的,本質的,永久的。先生的未來學說主張謙讓,違人本性,不能應用,不是學說。你奮鬥一生,建立一個不能應用的學說,一生勞而無功,不如不去建立。你想,人們對你的學說不予理睬,嗤之以鼻,這學說能立起來嗎?即如立了起來,人們將它束之高閣,不去使用,等於無此學說。先生苦一生建立起一個等於沒有學說的學說,豈不是自己虧了自己!”說到這,停了一下,見老聃並無反感,趕緊接續著說,“學說大而不屑,不如小而實用,爭奪聽起來不好,就是大有作用,興者王侯敗者賊,現能爭勝,現能享福,現能稱侯,誰不奪鬥,沒誰的份,你不爭奪,東西不往你手裏來。說什麼‘讓’即是‘德’,看看天下恁些封國,誰裝傻子去讓了?老聃先生您是極聰明的,相信先生您會知道,聰明過甚就會轉傻,會知道真正的聰明應當放棄不著邊際的空想去想一想糊塗人所想的實在東西!不管先生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反正我是對您一片真心!最後,希望先生細想一下‘在特殊情況下,有極大智慧者,非智慧也;無智慧者,才是真智慧也’的真正含義。”這個十分厲害的長庶子說到這裏,將炯炯的目光不無善意地轉向老聃,希圖從他的麵色之中立時得到他對他的論述的反響,在兩抹絕頂聰明的眼光照射之下,智慧的老聃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

見老聃先生因猶豫而表現出來的不知所措,王子姬朝意識到他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迅速想起“向人宣傳主張,話少了不飽,過多了厭煩,時間過短太倉促,時間過長多反複,我應扣緊時間,說夠說足,適可而止,抽身而去,讓他自己回味,沒有反攻餘地”,基於此種念頭,就來個趁機而動,他和藹地抽身站起,向他的那位沒來得及充分發表意見的楚國朋友看了一眼,對老聃說:“老聃先生,剛才晚生我和熊紹兄一塊到這來的時候,碰上母後,母後說讓我們待會兒到她那裏有事。我們為避免等待之中的焦急,就來先生這裏一敘,我們原打算借這點時間向先生請教,和先生一塊討論一下學說問題,沒想到晚生的話一發而不可收,將時間占去,使請教變成了晚生自己一人獻醜,晚生的話,是對也罷,是錯也罷,望先生能夠包涵。晚生的話如果有點道理,請先生給予笑納,晚生的話如若錯了,下次特來請求指教。現在我們急等到母後那去,請先生多多見諒。”說完就和熊紹一塊出門而去。

老聃送走姬朝、熊紹,回到屋裏,感慨地說:“啊!好厲害的長庶子,一代超人!”

老聃先生對姬朝的奸猾性格和耍弄手段深感不滿。但是,雖然如此,他仍然覺得他的論述不是沒有道理。他不想承認他的理論,但是他覺得他的理論結實,沉甸;他不想承認他的理論,但是他覺得他的理論不好推翻。他覺得他的理論殘酷無情,赤裸裸的,象一塊冰冷的石頭,雖又涼又硬,但是無懈可擊。一個具有真正哲學家素質的人,對他的最崇敬者的不合事理的理論也不能從心裏勉強接受,而對於合乎事理的理論,即使這理論出自敵對者之口,他也會在這種理論麵前俯首投降。“為自己舒服而爭鬥……人的本性……謙讓,不爭,象天道一樣自然——我未來學說之魂,……大而不屑……難道是我錯了嗎?……”他動搖了,支持他要建立未來學說的信念動搖了,第一次動搖了。

他真沒想到,他的決心,鐵的決心,在惡人屠刀麵前都沒動搖過的幾十年來建立起來的決心,會在一個年輕王子麵前動搖起來。是的,他不能不去動搖,你想,一個有智慧有抱負的人,他要建立起一種偉大事業,而且把這事業看得比生命還寶貴,譬如這事業是一座金質的宇宙紀念碑,當他將要把碑立起的時候,有人突然對他說,“你這紀念碑不是金的是泥的”,他也懷疑真的是泥的,難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能會毫不動搖地,連檢查也不檢查地繼續去立那碑嗎?他能不去細心檢查,以求發現真偽,是金的則立,是泥的則換嗎?如果他確乎發現是泥的而毫不動搖地隻把泥的當金的,那還能稱作智慧嗎?不會的,他是不會不去動搖的。

我這將要立起的學說,難道真的錯了嗎?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一連兩天兩夜,他都沒有停止思考這個令他費解之問題。

想啊想,心裏還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以後的一個清靜的拂曉,他又經過一陣平心靜氣地細細思考,終於堅定地定下了下麵的腹內方案和決心:

“從今日起,我要全部停止我原來的那些既成的觀點,要以王室之務為業,站在這紅塵的最高角度重新經曆塵世。我要以忠實認真做好事務為報答,姬如公、燕普、景王天子等人的恩德我尚且未報,做好王室事務,益國益民益社稷,就算是我對他們的好報答。要去掉情緒和框框,進一步,再進一步客觀冷靜地觀察世界,才能使立起的學說無謬誤。對塵寰不能忙著下結論,對宇宙不能忙著作解釋。大器晚才成,我要待我的晚期再開口,決不讓‘學說謬誤萬世悲’。從今日起,我要冷睜雙眼看紅塵,冷睜雙眼尋真諦。待真諦對我早期之見權衡之後再說話。如若今生今世找不到全真之真諦,我寧願今生今世不開口,今生今世不動筆。”

這決心越來越結實。又一個三天以後,燕普進朝來瞧看他,在款待這位朋友的家宴上,當薑信他們問起他的“學說”時,他竟然舉酒正式宣布:我已是個沒有觀點之人,因為我的“學說”已經應遏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