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吃粗麵到吃細麵,由吃細麵到喝酒吃肉,由喝酒吃肉到吃山珍海味。後來,山珍海味也吃膩煩了。他由穿粗布,到穿細布,由穿細布,到穿綾羅綢緞。後來綾羅綢緞也穿厭煩了。鄰居勸他富日子要當窮日子過,不要花天酒地,奢侈浪費。可是他不但不聽,反說鄰居瞎操閑心,活不大年紀。這時候,他再也看不上自己的妻子馬妮了,越看越難看,越看越醜。破車擋住光明路,九天仙女不能來。這咋辦呢?就暗暗跟村頭一個外號叫七仙女的閨女勾搭上了。兩個人如膠如漆。一天夜裏,兩個人正在私會,被馬妮撞見了。她跟王四鬧了個天翻地覆。王四惱羞成怒,為了去掉眼中釘,肉中刺,為了以後能名正言順地娶七仙女為妻,就生下了殺害馬妮的歹心。一天夜裏,王四把馬妮按到床上,活活掐死。恐怕死的不透,又用斧頭把她的頭骨砸爛。然後埋到南大窪的枯井裏。

事發以後,官府把王四捉進監牢,叛處死刑。眼看就要出斬了。前天王四的外祖父徐慎鮮前往監牢去看他。王四見了外祖父,痛哭流涕,十分羞慚,說:“外公啊,我千不該,萬不該呀!我不該從地下挖出十二缸黃金哪!我知道,我這樣的人,死了以後也不會有人來作一點紀念哪!我再後悔也晚了。外公啊,你是個識字人,識字人相好識字人,為了我已經後悔,為了我是你的外孫,我求您到我死了以後,您叫誰給我寫個挽聯吧!”

徐慎鮮講到這裏停下來,整個臉上全都出現了痛苦的神色。在這痛苦的神色之中顯然地夾雜上了氣憤和羞慚。

“咦!哎呀,沒有想到。”伯陽先生聽他說完事情的經過,心中感到震驚。他對這件事很在意,在這段進一步積累材料的時間裏,他碰到了不少事件,哪一件也沒有這一件在意的。

“唉!真沒想到,我實在是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外孫身上。事已至此,說啥都晚了。既然孩子已經悔恨,已經求我請人給寫挽聯,我想也就別再推辭了。明天就要出斬了,我心裏說,他已經是該死的人啦,該死的人在臨死之前提點要求,我是不能不去答複的。我又想,這送挽聯,我這當外公的不應該送;我的兒子,小四的舅父們也不應該去送;這挽聯,我要以小徐甲的名義叫人送去,這就算是徐甲給他表哥送的挽聯。”說到此,看看身邊站著的小徐甲,習慣地用右手摸摸他的肩膀,“我心裏說,這挽聯,我不能親筆去寫,一則我是他的外公,再則,我雖識倆字,字寫得很拿不出手。想來想去就想到您身上了。這次前來,一則我是向您告知這個事情,算作我對咱們河邊談話的一點回複;二則,這是主要的,這次前來,我主要是想請您給他寫挽聯。伯陽兄,您是柱下史,又是征藏史,德高望重,一字千斤,我外孫雖說死得毫無價值,雖說遺恨無窮,然而,能得到您寫的字,也就因禍轉福了。”說到此,一聲不響,定定地看著伯陽先生。

伯陽先生一時沒有接話,他想:“這,我是寫好,還是不寫好呢?”他本來不想接這活,但想起“師兄弟”偌大年紀,徒步登門,說了這麼多話,看他那渴求的樣子,確實無法推托,不能說個不寫。他心裏說:“寫就寫吧,寫了之後,連他的案情,帶我的挽聯,都可成為我著作裏頭的內容呢。不過,我目下不能答複給寫,為了我的著作不能有半點的虛假和含糊,我目下不能答複給他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雖說他這事不會是假,然而未曾親眼過目,不能就去揮筆。”想到此,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徐慎鮮,“慎鮮弟,既然你提出叫給外孫寫個挽聯,我不能推辭。不過,這給死人寫挽聯之事,不應該在活著的時候就寫好。死囚犯在行刑之前,總還不能排除一線生機。你說你外孫在明日出斬。在出斬之時我想和你一塊前去看看。等咱們去了之後我再寫吧。”

“好,好!這太好了,這太好了!”徐慎鮮說。

第二天上午,徐慎鮮騎一匹黑毛小走驢,第二次來到伯陽先生家。

二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伯陽先生換一身最不顯眼的褪了色的黑衣裙,騎上他那頭青色的黃牛,就和徐慎鮮一起往苦縣縣城方向走去。

這是一個半陰半晴的天氣。田野上,秋色蒼涼。秋、冬之交的小風溜溜地吹來,往人們心頭播送著寒冷的涼意。伯陽先生心裏想,“怪不得官府把出斬犯人擱到這個季節。”

一路上,先是行人稀少,後來,及至苦縣東門不遠的地方時,進城的人慢慢多起來。幾個年輕男女,和一個手裏扯著小男孩的中年男人,嘴裏互相招呼著往東門裏邊走過去:

“走快,上西關外看出斬去!”

徐慎鮮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伯陽先生不想從東門穿城而過,就和徐招呼一下,兩個人一起拐頭向城南方向走。伯陽先生生怕見到熟人。唯恐見了熟人會另外生出不少的麻煩。此時苦縣縣正雖然已經不是燕普,但是城裏熟人仍然不少。

他們到了東南城角,往西一拐,經過南門,往西走去。此時南門口有不少人慌著往城裏跑,也有少數幾個人隨著李伯陽他們往正西走。他們都是去看殺人的。

見此情景,徐慎鮮心裏升起一陣難言的痛苦。伯陽先生心情更是複雜。此時,他的心情,既不同於王四的失魂落魄,痛苦得身心欲碎,又不同於馬妮娘家人那樣感到解恨,大快人心;不同於那些看熱鬧者感到新奇,感到尋到了刺激的愉快,也不同於那些漠然、淡然的局外人的麻木和無所謂。他是懷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說出的,其中占壓倒一切的因素是研究萬物及蒼生哲理以為蒼生的,救世的心情而來的。

當他們來到西南城角,將要往北拐彎的時候,伯陽先生不走了。抬眼一望,他看見西關外邊的殺人坑上圍著一群人。他知道那是出斬王四了。他是不看殺人的。此次若不是一種使命般的東西驅使他,他是不會前來的。這次前來,他也不過是不看中之看,看中之不看。簡言之,這次他的前來,隻不過是為了體驗一下這個事情的確切性。站在這裏,在他視野範圍之內見到那觀看出斬的人群,也就真的確切了。

伯陽先生下了牛,一手拉著韁繩,站在那可以隱身的樹叢邊。他想,他是不能扒開人群去看出斬的,如果那樣,未免是太昭耀的。他讓徐慎鮮一人前去,說是他回來給他敘述一下就是了。

徐慎鮮催驢行至人群外邊,很不靈活地下了驢。他把驢子拴到一棵小樹之上,一個人扒開人群往圈裏走去。

人群中間,是一個沒有水的大幹坑。坑底上,一圈站著手拿短刀的黑衣衙役。圈中間的平地上跪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戴著木枷,背剪著用麻繩拴著,牽繩的是一個身穿黑衣、手拿快刀的大個子人。那個跪在地上的罪犯,披頭散發,麵如死灰,脊背上插一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寫著五個大字:殺人犯王四。

徐慎鮮站在衙役們的圈外,看見他的外孫那情形,嚇得毛骨悚然。看見他的兩個兒子也來了,心裏才踏實些。他大著膽子小聲叫了幾腔小四。王四如同沒聽見一樣。照著他的眼睛伸伸手,也因他眼睛失光而沒有看見。主斬官發一聲喊,那大個子行刑者舉刀斜著一砍,王四那顆帶血的人頭就滾到地上。徐慎鮮心裏一涼,就用雙手將眼捂上了。

人圈外跳過來三四個男人,掂磚頭就去砸滾到地上的人頭,一下子被幾個衙役製止了。這三四個人都是馬妮娘家的人。

那大個子刀手從地上掂起人頭,用刀穿了一下,用麻繩穿著,掂到城門那裏,順梯子爬上城樓,令人心寒地掛在那裏。那時候對於殺人犯,他們都是那樣的。

人們一順頭,麵向城樓,毛骨悚然地看起來。誰也沒在意,伯陽先生騎著牛來到這裏。他在這裏簡單地兜了一下就走了。

徐慎鮮安排兒子到城裏去撕幾條黑色麻布,自己騎驢追上伯陽先生,兩個人一起從來時的路線回到曲仁裏李伯陽的家裏。

他們二人剛剛落座,就見徐慎鮮的兒子拿著黑布走了過來。

這是一大條子一丈二尺長的黑布。徐慎鮮將布一剪兩段,請伯陽先生給寫挽聯。伯陽先生一聲不響的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然後用微微顫抖著的右手掂起筆來,在兩段黑布上寫下了十二個白色大字:

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

送走了徐家父子,伯陽先生一聲不響地坐在桌案旁。天氣本不算冷,他卻感到分外寒涼。他的眼前,一會出現王四那顆帶血的人頭,一會出現馬妮那顆被砸爛頭骨的頭。他心裏說:“這類的事一個又一個,這大概真可證實‘相對轉化’確是‘反律’之中的定律了。窪和盈相對轉化,敝和新相對轉化,樂和悲相對轉化,福和禍相對轉化。唉,這轉化太無情了,有時也太殘酷了。這樣轉來轉去,人類有何意思呢?”心裏涼了一陣之後,忽地產生出一股熱流來:“人是有意思的,人類社會是美好的,即如暫時有烏雲,歸根到底,畢竟還是美好的,人心總是向善的,向福的,向泰的,向新的,向著美好邁進的。我要研究,研究!要研究如何執守事物的反麵作用,而讓人類永遠向盈,不過頂點;永遠向新,不過頂點;永遠向泰,不過頂點;永遠向福,不過頂點;永遠向著美好的未來而沒有頂點。人間終將會是好上再好的,這個塵世上的人類是大有希望的!”

就這樣,伯陽先生一麵對身體康複進行鞏固,一麵對大作的材料進一步積累。材料越來越豐富,身體越來越硬朗,精神越來越飽滿。就在社會加給他的事務越來越多,他將要二次陷入繁忙深坑不能自拔的時候,就在公元前四八四年農曆二月十五以後,剛剛過了自己的生日的時候,他終於第二次隱入隱山隱宅之內,又一次的開始了他的大隱寫。

大器將要晚成時

公元前四八四年二月下旬,伯陽先生二次隱入隱山隱宅,接續著他巨型大著的上半截,認認真真地往下撰寫。從此往後,他又開始了他曆史上的一段不為世人所知的隱君子的生涯。

家人韓福為使伯陽先生能夠從根本上徹底隱住,又一次地采用了“主仆默契,裏隱外合法”。他讓梅嬴在隱處好生用心侍候先生,自己仍然居住在村中老宅。遠近來人,一切事項全部由他應酬。除了他和梅嬴之外,別的人誰也不知道伯陽先生是在隱山深處居住著。人們隻知道李伯陽是和梅嬴一起到外地辦理天子委托的什麼公差去了。韓福又一次地在心裏說:既然天子把一個不讓世人知道的秘密政事交給他,既然這事連我都不需要知道,我就永遠不去知道。放心吧,我是到死都不會想去知道的。

隱宅院內,那三棵大柏樹底下的落葉又添了幾層。這裏的幽密意味更濃厚了。

梅嬴還是住在西邊那所茅屋裏。此時,東屋(廚房)裏冒出了嫋嫋的青煙。那是梅嬴又給先生做飯哩。

主房(堂屋)裏。伯陽先生正從後石牆那個洞裏走出來,把幾卷子絹帛放到東間大案上。他把案上的竹簡、木劄、刀子、漆、鬆煙墨、鐵針、粗細麻線,慢慢挪到木案的一頭,將幾卷帛卷一一展開,看了一下,然後又將它們卷起來。這些帛卷上的字,一撇撇,一點點,是他多年的心血變成的。心血呀,珍貴的心血!嘔心瀝血的精神生產哪,它要比物質生產來得慢而且難得多呀!

伯陽先生將那一卷卷寫好的帛卷展開,有次序地接合起來,用針、麻線繚到一起,然後再卷到一塊,有恁麼老粗一大卷。

他把這一大卷寫好的東西放進山洞密室。然後又從洞裏拿出幾卷帛卷。他打算一卷一卷地接著往下寫,並打算,每寫好一卷,隨時就用鐵針麻線把它繚接到寫好的大卷帛卷上。

伯陽先生將一卷帛卷拉開一段,平展展鋪在案麵上,然後拿起狼毫竹筆,認真仔細地寫起來。

寫著,寫著——一天接一天地寫著;

寫著,寫著——一月接一月地寫著!

他又象進入虛極篤靜的狀態了似的,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了。他已經又一次下了大決心,縱然在這寫到老死,也要為人類之福寫出這部大書來。

此時,公元前四八四年的此時,天下仍在大亂。

整整的一個春秋時期,天下都在大亂著。

春秋之戰,大大小小不下百次之多。僅在公元前四八四年之前的著名戰爭就有十好幾次。如:齊桓公伐楚之戰、齊魯長勺之戰、宋楚泓水之戰、晉楚城濮之戰、秦晉圍鄭之戰、秦晉殽之戰、晉齊鞍之戰、晉楚邲之戰、晉楚鄢陵之戰、吳國滅徐之戰、吳楚(五戰及郢)之戰、吳越攜李之戰、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夫椒之戰、吳、魯、邾、郯自水上聯合攻齊之戰等。

公元前四八四年。伯陽先生二次隱入隱山隱宅之後,天下仍是亂得不可開交。爭兮,鬥兮!隱君子兮,哪有心思再去問兮!

公元前四八四年,齊國國君齊簡公派鮑牧率精兵攻打魯國;吳國的吳王夫差興兵攻齊,大破齊師於艾陵(今山東泰安),齊師主帥國書被殺,吳擄齊師兵車八百乘。伯陽先生在寫著,在為消解人間災禍而聚精會神地寫著。

公元前四八三年,吳國一意為爭霸著忙,繼續對淮河下遊(今蘇、皖、魯南、豫東一帶)一些被他打敗的小國進行壓服,用兵示威。小戰斷斷續續,摩擦接踵而來。晉國因一些小國臣服於吳而極度不滿,政治上與吳勾心鬥角,軍事上與吳相互構成威脅之勢。越國正在密切窺吳,積極做著攻打吳國的準備。伯陽先生在寫著,在為消解人間災禍而聚精會神地寫著。

公元前四八二年,吳王夫差率大軍北會諸侯於黃池(今河南封丘縣),與晉國爭做盟主,以圖霸中原。越王勾踐乘吳國內空虛,攻入吳都(今江蘇蘇州),吳王夫差驚恐,讓晉國為盟主。他匆匆忙忙回到吳都,向越國求和。伯陽先生在寫著,在為消解人間災禍而聚精會神地寫著。

開初的一段時間裏,伯陽先生寫作的步子放得較慢,他想:“我一定要接受以往的教訓,要注意寫作的輕鬆自然。歲數大了,不同於年輕人了,如若將步子邁得很快很急,弄發了舊病,求速不達,適得其反,那就事與願違了。再說,我這種性質的著作是極忌謬誤的,速度很快了,難免觀點要出偏差的。慢些就慢些吧,不要急躁,我隻求在臨死之前寫出來就是了。”

於是他就來個歇歇寫寫,寫寫歇歇。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外,白天在寫作之餘,還加了一些另外的生活情趣。有時是在院裏散步,有時是在屋山東頭的灌木叢裏,水泉旁邊閉目養神,有時是在房屋裏或者是那個更加幽隱的石洞裏,認真地去行他的小周天以及他的大周天。除此之外,秘密出山騎青牛到遠處親朋那裏去看望(主要是為再搜材料),也是他舒身散心的好機會。此時他所騎的青牛已不是原來那頭青色的黃牛,而是一頭真正的青牛(青色的水牛),那頭青牛個頭肥大,性情靈敏,善解人意,是伯陽先生非常喜愛的。“我的暫時隱寫,也就等於不是隱寫,反正著作完成之後,與世人見麵,是比不隱瞞還不隱瞞的。”他的心裏又一次的這樣說。是的,他的隱寫,實在不是自己無戲而硬作戲,他的名聲太大了,若不如此,招來的煩擾太多了。他的年歲太大了,所剩時間無幾了。他並不是不願意去給人們多做一些平凡的雜事,而是因為他的為所有人去做益事之務將他限製著。

在這一段時間裏,梅嬴的生活小天地,也不是沒有樂趣的。她心裏說:“隱居這裏,侍候先生,舅舅給我找這差使太好了。俺,沒爹沒娘,孤苦零丁,無依無靠,實在無法生活,如今跟著一個象親爺爺一樣的好心的老人,該有多好。俺,一個女孩家,沒有了嘴,也沒有了與人一起建立家庭的權利,實在是不願再去見人的。這樣過下去吧,讓俺永遠這樣過下去吧。如今俺已不小了,都二十好幾了,俺不是不懂情理的。先生有朝中要事在身——我想很可能就是天子要他做一個關係重大的秘密政務——既然是這樣,俺能不願意終身為他守密嗎?俺的心裏早已下了鐵心,先生的隱密,俺是終生都不打算知曉的。俺在這裏侍候好先生,讓他做好大事,俺就是在這呆到老死也是十分值得的。俺不是白吃閑飯,俺覺得這是有趣的。”

為了增加生活樂趣,沒事兒時,她故意找些趣事兒幹。她的頭發又黑又密,攏起來,就有恁大一把呢。她凝起眸子,抿著嘴,偷笑一般的,輕輕地,慢慢地,將那黑發往上攏起,一下兒,一下兒,手指頭慢慢動著。一下兒又一下兒地將頭頂挽起一個高發髻。挽好後,對著銅鏡看一看,笑一笑,然後再把頭發散開,以便接著再去挽。她把頭發紮成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將辮子在頭頂上麵盤起來,挽成發髻模樣,將沒盤完的兩段辮子在上邊圈成兩個圓圈子,對著銅鏡又笑笑。更有趣的是:她從灌木叢那裏撅來幾根帶著綠葉的小荊條,掐幾朵野花,又從柏樹上弄來幾枝小柏枝。她將那枝條編成碗口一般的小花環,將柏枝和野花插在一圈花環上。接下去,把頭發挽成個高髻之上帶牛角,後腦勺垂下一條粗辮子,貼根兒紮上紅繩繩,其餘部分,不擰不辮,讓它自然的舒鬆下來。接下去,把花環戴在發髻上,對著鏡子抿嘴笑。伯陽先生看見了,不僅不譏笑,還慶賀似的為她笑,笑得白胡亂動彈。多好的閨女,又是多俏的孩兒!黑黑的頭發,秀麗的花環,鵝蛋臉蛋兒,襯著那雪白裙子、淺紫中衣、墨綠色的鑲著黃邊兒的坎肩,多麼俊氣!

除擺弄發型之外,她還有另外一項自我玩樂的趣事,那就是“點石成畫”的小遊戲。她偷偷弄來一塊象八磚那樣形狀的石塊子。每當伯陽先生飯後動筆著寫之時,她就坐在自己屋裏,關起門來,偷偷地用尖錐在石板麵上鑽小眼兒。一個小眼兒挨一個小眼兒,鑽得都有半指深。這些小眼兒依次排開,原來是一條彎彎的線。她鑽小眼兒並不是一次鑽完,而是一天隻鑽十多個。日子長了,隨著小眼的增多,彎線越來越長,形成了一個個的小輪廓。隻要你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原來這是一幅畫。畫上共有三樣東西:一是一位長胡子老人握筆在寫著什麼;二是一輪太陽在照耀;三是一個說男不男、說女不女、沒有嘴的小孩頭。這時你才明白了,噢,原來她所反映的就是伯陽先生的隱寫生涯呀。她偷偷地將這石畫弄到那小桶粗細的水泉裏。意思是落井下石,永遠不讓人知道(有一段傳說,上麵說:有一年,一群孩子在隱陽山遺址上刨樹,掘出一個石頭片。石片上麵以點聯線,畫有一幅形意畫,上有一長胡老人在寫作。太陽當頭照耀著。說不了那是什麼意思,真奇怪,老人身旁畫著個不男不女、沒有嘴的小孩頭。說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意思是很清楚的。所不清楚之處,是沒有指明那刨樹者是哪年哪月哪朝人。傳說裏的石片雖無實物於眼前存在,但是,這傳說畢竟是可以反映伯陽先生隱居隱山之時的一段隱寫生活呢)。

筆鋒還回隱山隱宅之內。梅嬴除在隱宅自尋生活樂趣之外,有時也隨秘密前來的舅舅一塊秘密出山,到伯陽先生家故宅上去。每到這時,舅舅就說她是從外邊某某地方回來的。舅舅示意她,要為先生守密,她總是笑著點頭說:“啊,啊,啊,”那意思是,“我,知道”。

伯陽先生疼梅嬴,就象疼自己的親孫女兒一樣。他見她對自己侍候得那樣周到,很是為之感動。他見她做飯太辛苦,有時就停下筆來,主動幫她去燒火。有一次,梅嬴將灶膛裏柴禾燒得盡冒生煙,用手抹著被熏出來的眼淚站在一邊。伯陽先生彎腰去調柴禾,嘴裏說著:“這燃燒也要重自然,不可偏倚,不可勉強,要講適中。柴禾少了接不上氣,柴禾多了不透火,柴禾太靠外了燒不勻,柴禾太靠裏了它悶道。”一麵說,一麵做出樣子叫她看。他燒得那火焰又勻又旺又透火。

“啊,啊,啊。”梅嬴笑著,一麵稱讚,一麵催他快到堂屋去。那意思是,“您老人家別耽誤,去幹您的活兒,或是到那裏去歇著。”

時間象是看不見的流水一般,輕輕地絲毫也沒有聲息地向著人們的身後流動著。

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伯陽先生寫作之事,步履就不輕鬆了。不僅不輕鬆,而且邁步越發緊促、越發艱難了。他的這部巨型大著越來越加難寫了。內容越來越多,頭緒越來越亂,複雜紛紜,浩如煙海,筆者如在汪洋,簡直無法泅渡了。這部書,此時尚且沒有名字。那時寫書,皆不命書名,而是後人根據內容,根據各方麵的情況給送個名字。此時這書的宇宙述論部分已經寫完,篇幅已經進入人塵述論部分。人塵在宇宙間所占比例是極小極小的,但它在這裏的篇幅是很大的,內容是豐富上又加豐富的,而且由於事物的複雜性和具體性,花花世界,千奇百怪,形態萬狀,東西南北,風土人俗,各各不一,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情有別,加上這一部分裏還要尋找一些他未曾找到的定律,每一個定律都要運用大量的、真實而不是臆造的事例進行證實,確實是難以駕馭的。

他青壯年時期曾經有過的要建立一次性的學說的想法,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如今,他的一顆心已經不越規律了。他想:“此生此世,我要盡力生作,盡力奮進,盡可能的給人塵留下一部永遠益人的生命力相對永恒的著作來。他的寫作態度極為認真,對材料的選用和定律的審查極為嚴謹,唯恐弄錯了一絲一毫將來遺害後人。對一個道理,起碼要用三個以上的真實事例進行證實,而且這些事例還要如實的原封不動的、象錄取音像一般地寫出來。例如事物的相對轉化,他不僅以傳神之筆充滿詩情畫意的從頭至尾,一點不漏,使人如見事人,如聞人聲,原原本本地將蜎淵落井遇難以至轉危為安,王四扒牆得金以及殺人抵命的事寫出來,而且還以此法將其他幾個類似的事例全部寫出,最後以無法推翻之理推出定律。他對他吃不準的所謂的定理的審查是嚴酷無情的。例如他認為他尋到的一個所謂的定理不一定真是定理,就多方麵攻擊,甚至到兒子做官的地方去再行調查,結果終於發現那定理經不住打擊,而痛苦的將它否定,將它從已落筆的書中刪去。大難了,他寫這部書太難了。在前人的基礎上壘牆是容易的,而確屬自己獨創的建築確實是不易立起的。然而不管多難,多累,多苦,他都要下決心將這部大書寫好。

寫著,寫著,伯陽先生艱苦認真地寫著!

寫著,寫著,伯陽先生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地寫著!

隱陽山裏在奉獻,隱陽山外在大亂。

公元前四七八年,天下又由暫時平靜轉入大反大亂之中。這年,越王勾踐再次攻吳,大破吳師於笠澤,並且殺死了吳國太子。也就是在這一年,楚滅陳的戰爭烽火在陳國地麵熊熊燒起。

這次戰爭引起的原因是:楚國出現白公之亂。陳國乘著楚國內亂,興兵伐楚,引起楚惠王對陳國的憤怒。待白公之亂平息之後,惠王就派楚令尹子西的兒子寧嗣領兵伐陳。楚兵懷著大發泄、大報複的心情在陳地大燒大殺,奸淫搶掠,無所不為。這年夏季,陳國地麵上,瘋狂的楚兵黑壓壓地撲來,刀光閃閃,盔纓如血。他們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一片火海。陳都宛丘燃起了大火;苦縣縣城燒起了大火;曲仁裏以及附近一些村莊也燃起了大火。陳國國君陳閔公被殺了。苦縣縣正被殺了。一群如狼似虎的楚兵進入伯陽先生的村中故宅。這裏空空的,不見一人。此時年已七十多歲的家人韓福,已因老病去世,如果他去世,也會因保護財產而被殺死的。這群楚兵見他們家中空無一人,就搶些東西,放一把火而去了。

這時,伯陽先生還正隱在隱山寫書,對上述情況一字不知。近來伯陽先生因大書快要完成,寫作的步子邁得更緊。隻顧為完成任務而忙,除了趁暫時停筆、暫時間歇的一些短時間到隱宅之外的幽穀去散散步之外,他再也沒有較長的時間到外地去作考察性的休息了。近來,他因任務將要完成,對保密之事已經不大在意了。他已三天兩頭的不斷開開宅門到外邊幾個幽穀之中前去散步休息了。

夕陽將要落山之時,伯陽先生一個人出去散步,院裏隻剩梅嬴一人。梅嬴是小心的。每到伯陽先生出去散步,她都要把院門從裏邊上上門閂,等先生回來的時候她再開開。這時,梅嬴正上住門在院裏洗衣,忽聽外邊有人打門:“開門!

開門!快開開門!”

梅嬴聽聲音不對,不去給開。打門者就從牆頭翻牆而入。

咦!原來是三個身穿黑衣的凶惡楚兵。

梅嬴嚇得躲到屋山東頭。

三個腰挎刀劍的凶惡家夥凶著眼走到堂屋門前。一個高些的家夥把掛在門上的竹簾子拽掉。一個肉滿膘肥的三角眼的年輕者見屋門鎖著,就掂塊石頭把鎖砸開。三個人進屋翻了一遍,見沒什麼貴重的東西,就走出來。其中一個悶頭悶腦的黑臉中年,走到門口又拐回去。那高一些的家夥和三角眼見撈不到油水,就放火將三所茅屋全給燒著。

大概是生怕拿走伯陽先生的東西,梅嬴不顧一切地從屋山東頭那藏著的地方跑過來。

“哎,小娘子,好漂亮的小娘子!”三角眼一下子撲上去,伸把抓住她的胳膊。

“啊,啊,啊。”梅嬴一麵掙脫,一麵對他嗚啊著。

“咦,好家夥吔!這小娘子還裝啞巴啦。”高些的家夥走過來,伸把抓住她的另一隻胳膊,“走,跟我們到那邊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跟我們,跟我們到那邊去。”說著就往外拉。

“啊啊,啊啊!”梅嬴努力往後躺著身子,用力往下打著墜墜。

“走!走!”

“啊啊!啊啊!”

他們越是拉她,她越是往下打墜。看來她是寧願死在這裏也不願往外走出一步的。

“走!你給我走!”

“不走不行!走!”

兩個家夥用力架著她的胳膊,硬是拉拉著她來到門口,開開門,往院外的一個幽穀走去。

隱宅院內。三所茅草房子,火勢越著越大。堂屋裏,那悶頭悶腦的黑家夥,抱著老大一大卷子帛絹從石洞裏走出來,高興地齜著白牙:“寶貝,真有寶貝!找到了,高低叫我找到了。”他在喉嚨眼兒裏慶幸說。

他把那捆子帛絹攜到門口,放在地上,“寶貝就在這裏頭。這一回你再跑不掉啦。他媽的,藏多嚴!別說你放山洞裏,放到老鼠窟窿裏我也得給掏出來!”一邊自語,一邊解掉拴在上麵的麻繩,散開布口,雙手提著,“呼啦”一聲,拉開老長。見絹麵上橫橫豎豎,劃滿黑色的筆道,很不高興,“他媽的,這畫的跟爬的樣,都是啥家使,髒這個鱉形,不管要了。這要幹幹淨淨的,給俺小孩他娘做衣裳該有多好。”一麵自語,一麵往下繼續拽扯,“呼啦——!呼啦——!呼啦——!”一連拽了老長老長,見上麵還是畫滿黑道和黑撇子、黑點子,心中很不高興。“他媽的,全給弄髒了!不要了,這不管要了,反正也沒法拿。這裏頭卷的有珍寶,他媽的,我想起來了,珍寶就在這裏頭。”“呼啦——!呼啦——!呼啦——!”他又連續拽幾下,地上拽了恁大一堆,還沒拽完。“這裏頭一定卷個大金錠,不拽到底不出來。日你媽,我堅決給你拽到底!”

“呼啦——!呼啦——呼啦——!”拽到盡頭,一看是個木軸軸。他十分掃興,非常生氣,“叫他個妻侄搉(騙)一家夥!日你媽,我撂火裏燒了你!”他發泄性的抱起那堆帛絹一下撂到火窩裏!“哄”的一聲,帛絹燃燒起來,那黑臉楚兵齜起白牙,醜惡的臉上一下露出發泄性的快意。

那邊山穀裏的伯陽先生看見隱宅著火,黑煙滾滾,急急忙忙往這裏跑,當他喘著大氣來到這裏的時候,見那一攜子帛絹已經變成了頂著黑煙的火焰,心裏十二分的惶恐,“啊——!我的娘!”瘋了一般地撲上去,“我的心血,我的心血呀!”用雙手去抓那沒著透的焦糊絹布。

“起來!我叫它給我著透火!媽的,你這老家夥!”黑臉楚兵抓著他的胳膊用力猛地一拉,把他甩了老遠。伯陽先生“呼通”一聲蹲到地上,“梅嬴——!梅嬴——!哎——嘿嘿嘿嘿!”他的心象被擊碎了一般,淒涼地喊叫道。

“叫啥?你這老東西!”黑楚兵說,“告訴你,你女兒跟我們的人一塊跑了。她看中了我們的一個美男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半點也不假,她跟他一塊私奔了。”

“罪孽!罪孽呀!”

“他媽的,你還罵人!”黑楚兵拔出腰劍,氣洶洶地盯了李伯陽一眼,然後又慢慢將劍插在劍鞘裏,“他媽的,不是看你年紀大,我就一劍殺了你!便宜你了。”說到這裏,邁大步揚長而去了。

伯陽先生象傻了一般地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那燒著了的書稿——他心裏想叫那燒著的東西不是他的書稿。他站起來,蹣跚地奔到堂屋門口,冒著煙火跑進屋子,鑽進山洞,彎腰用手亂撥拉一氣,結果什麼也沒摸到。他定下神來,靜靜地一想:“沒有了,書稿沒有了,就是被他燒掉了。數十年心血,毀之一炬!”他的心徹底碎了!雙腿一軟,一下子蹲在洞裏了。……

伯陽先生失魂落魄似地坐著。天黑的時候他才想起找梅嬴。他真的象是傻了,當真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拄著拐棍,蹣蹣跚跚,艱難地到幾個山穀去找她。“梅嬴!梅嬴!梅嬴!梅嬴!”他小聲地失神一般地喊叫著。幾個地方都找遍了,哪有梅嬴的影子呢!

他回到隱宅,見火已經不著了。就一個人坐在山洞裏。他想,“她不會死,他們不殺她,可能是……美男子,她能真是私奔了嗎?……看她那擺弄發髻……唉,我真傻,她畢竟是個女性啊!……她不會,她不會是自己願意……她是不是因為沒守好我的書稿,而感到,才……反正她是不會死。……她是不是一方麵是不得已,另一方麵是被那人看中,她也看中了那人?……不,她是石女,不行,她是石女。……他們是不是要她當兵,去侍候楚兵……那模樣兒……反正他們不會殺她。梅嬴啊,你千萬可不能死呀!好閨女,好閨女呀,但願你能得平安哪。”

他忽然又想起,她會不會是逃到了村中老宅那裏去。他蹣蹣跚跚,艱難地出山,回到故宅。出現在他眼前的也是一片火燒之後的廢墟。村上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原來人們已經跑光了。

半夜裏,他一個人躺在沒遭火災的西屋裏。又一陣子失魂落魄般的感覺湧上心頭。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的心裏才好受了一點兒。他定下神來,細細思索一下,“是的,她是跟他們走了。她是因沒給我守好書稿感到無法向我交待,在他們強製之下趁勁遠走高飛了。是的,不然的話,那兵是不會無故冒出那話的。她也恁大了,她的內心世界裏所容納的到底都是一些女孩子家所想的。唉,我太糊塗了,太不懂年輕人的心思了。……是的,她是可以割術的。……她是不會遭害的。她也不會再回來了。別管咋著,她隻要平安就好了。”

他的心裏稍稍安頓了一些。他迷迷糊糊睡著了。他朦朦朧朧的,似乎覺得有一輛馬拉車轎往一家門口走來。車轎停下之後,從那裏邊走下一個女人,似乎象是梅嬴,又似乎不象。女人對他笑笑,什麼也沒說,就和那從院子裏迎過來的披戴著紅綢的新郎一起進院了。……迷迷糊糊,象是沉在大霧裏。他覺得他仿佛是站在村頭上,又象是站在野地裏。一個大兵模樣的什麼人,他弄不清是不是一個兵,反正他覺著仿佛是個兵,舉著鐵錘,走到他的麵前。弄不清是為什麼,他說他要打他。他半點也不害怕,他認為他很正義,正義是什麼也不怕的。那兵一錘下去,把他的天靈蓋給砸碎了。這時他知道害怕了,頭已經爛了,知道害怕也晚了。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夢裏嚇醒了。

他的心裏忽又難受起來,難受得就象刀子割,胸部周圍象是酥了一般,大腸那裏酸熱酸熱的,象是舊病又要複發了,大概是痛定思痛才知疼的緣故吧。“完了,這一回我是全完了。”他心裏說著,“一生勤懇,努力工作,心血付之一炬,全完了,這一回我是全完了。”一陣難忍的痛苦,使他警惕起來,“我的病又要複發了。不能讓它複發,如若複發,再也沒法挽回了。如若那樣,不僅是著作付之一炬,連用口舌去將那著作裏觀點傳播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要傳播,要講學!要將那天道學說傳開出去!”他忽然想起了這幾句話。這一想,反而不難受了。“不能難受,我不能再去難受,難受除了使病複發,早一點結束性命之外,別的什麼好作用都是不會有的。我還可以講學,還有餘生,我可以到各國去講學。我的努力全做到了,命運該滅這部著作,我也就不去為之遺憾了。反正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去難受了。不能再去把下餘的一點歲月難受掉了。不難受了,為了能順利做到在有生之年替天傳道,我不難受了。寫天道,要學天道。天道無我。正因天道無我,才不知道痛苦,才永遠長壽。痛苦是無用的,我再也不能痛苦了。”積極的想法確實可貴,想到此,他的心裏坦然了,當真的,半點也不難受了。

他勸自己早一點入睡。然而,他沒想到,越要自己入睡,反而越加難以入睡了。“不困就不困吧,幹脆我就不睡了。想想吧,再往底下想想吧。”他在心裏朗聲地說,“多年隱寫,著作付之一炬,這件事我向世人咋說呢?中,我要好好地向人們說明事情的原委。我虧,我要好好說說!……不!不能說,我不能說!這件事情不能說!我若是那樣向人去說,世人將會笑掉大牙呢。書稿已經灰飛煙散,我再去說,無非是去自我證實,去讓別人替我審查,替我證實,證實我的自我證實確實屬實。無非是去向別人說明我多年來在山裏隱隱藏藏,偷著寫了好長時候,寫了老大一大卷子書,後來一火毀了,現在沒有了。引得別人喧喧嚷嚷,替我報虧。接著而來的是‘無戲做戲’,‘多此一舉’,‘不相信人’,‘大可不必’等等詞句。心懷好意的相信者說:‘唉,可惜,他本來是有本事的,可就是命太不好了。’心懷歹意的相信者說:‘大書不小,可就是燒了。燒了等於沒有。該他那樣!’那些根本就不相信者滿可以給我送來‘以假充真’,‘欺世盜名’,‘大言不慚’,‘打腫臉充胖子’,‘是真是假,反正不得而知’的言詞。向人去說,無非是想讓人認為我有巨著,偉大,了不起,我虧。我不願意去要偉大,不願意去要了不起,更不願意去要這用極虧換來的偉大和了不起。這樣去被稱為了不起真比死了還難受。我虧就是虧,不必再去到世人麵前報虧。讓世人去替我報虧,煩煩擾擾,費去他們許多不必要的心思,甚至在曆史上給我留下一段虧,也大可不必。多年隱寫,苦苦保密;而今一切歸於烏有,反去揭密,讓世人替我虧密,笑我不該秘密,這真是天大的自我捉弄!多麼難言的一段曆史呀!晚了,一切都晚了,現在即使跑到郢都去找楚惠王討賬也已晚了。什麼都別說了,別再去留曆史性的自我嘲弄了。天哪!這真是天大的無法再說呀!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反正我認為這段曆史既隱了,就隱去吧,我沒法說了,不必再去說了。我要能夠忍心隱下,能夠將它永遠隱往。寫天道,要學天道。天道是最有函量,最能含蓄和包容的,世上難得的是包容,讓這件事去衡量一個人最大限度的含蓄和包容是多大吧,讓它來做做我含蓄和包容的考查和鍛煉吧。”

想啊想,從這時起,直到雞叫,沒有合眼。天剛微明,他就起床,又到山裏去了。他曾對自己說過,他相信梅嬴沒有災難,他對她已經放心了,然而,不知怎地,他又掛念起她來了。他希望能在山裏找到她。他拄著棍到那幾個幽穀和幾條澗邊去找她,“梅嬴!梅嬴!梅嬴!梅嬴!”小聲而悲切地叫著,哪裏都找到了,哪裏也找不到她的影兒了。

他走進隱宅,看見那火燒的黑牆,心裏一涼,又象丟了魂般地難受起來。他在山洞裏蹲了一會兒,忽地想起了什麼,就拄著拐杖,走出隱山,走過跨在渦水上的小橋,到那沒遭戰亂的河北沿的一個朋友家裏去了。

他請朋友幫忙找找梅嬴。他對朋友說:“我與仆女梅嬴從外地回來。我到外邊散步時,梅嬴在家洗衣,這時楚兵打了過來。當我從外邊回到家時,梅嬴就不見了。她不是躲哪去了,就是被楚兵抓走了。請你幫我找找她吧。”

朋友幫他四處打問,找了幾天,也沒找到梅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