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公元前四七八年農曆九月的一個早晨。夜雨剛過,紫氣連天。隻見紫色的霧氣從深澗升起,從山穀升起,從函穀狹道升起。彌漫了山川,彌漫了城樓,彌漫了樹林,彌漫了房屋。以往,有“紫氣東來”的神話傳說,那傳說的流傳就是借這紫氣。事實上這紫氣不是東來,也不是西來,而是從這山穀和深澗中來。“紫氣東來”,不去求真就不說了,若要刻意求真,憑心而論,這個已將含義搞錯了幾千年的成語,確實是應該推倒不實之詞,改為“紫氣穀來”的。
這天,尹喜起得很早。他騎著一匹紅馬,來到函穀關東門裏邊,向城門樓下的門警招呼一下,然後出城門往東而去。這是一個年約四十三四的官員,細高的身材,瓜子臉龐,白淨麵皮,眉清目秀,三縷胡須。頭頂淺藍紮帕,身穿藍褲藍袍,腰束一圍帶點鎮守邊關的關令味道的黃色勒腰。
尹喜勒馬站在東門外邊,通過淡淡的紫氣,張大眼睛往東看著。那裏除了霧氣和近處的一片樹林,除了霧騰騰的天際,和黃色的峻阪之上的一條車道之外,別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尹喜催馬,沿道往東走。走了好遠,也沒見有一個人來。當他的希望又一次破滅,勒馬轉身就要往西走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的說話聲從東邊傳來。他又勒馬轉過身子,站在路邊等候。不一會兒,隻見三個青年人從樹林裏頭走出來。
尹喜催馬回到關門,招呼門警好生把守,然後順馬往自己家裏走。剛到門前就聽說門警抓到一個長胡子。他把馬韁繩遞給一個仆人,自己步行來到關門,見一個黑胡子人正在遭受門警的嚴格盤查。尹喜一見,十分掃興,說:“放了吧,趕快放了他!”“多謝尹大人。”就在黑胡子謝過關令,走回城裏的時候,徐甲牽牛馱著老聃先生已經來到關門外邊。
尹喜見一頭肥壯的青牛上馱一位身穿米黃袍子,白須、白發、白眉毛,安穩自然,慈善和藹的巨人一般的老人,就緊走幾步,趕上前去,略一辨認,知道他就是老聃先生,心裏異常的高興,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幾乎是喊叫一般地說道:
“先生!您是不是就是老聃先生?”
老聃先生心裏一震,趕忙從牛背上下來,驚異地看著麵前這位官員模樣的人,“你!你是……”
“我是尹喜,這關上的關令,二十年前,您在洛陽當征藏史,俺去借書,曾向您請教。幾十年不見,十分想您。聽說您要過關,我在這等待好幾天了。今天終於見到了您,我心裏特別的高興!先生在上,就請在這裏先受俺尹喜一拜吧。”
尹喜說到這裏,就要下跪。
老聃先生彎腰伸手死死地攔住了他:“咦!咦!不能,不能,這可不能!聃擔當不起,實在擔當不起!尹大夫不要這樣,快快不要這樣吧!”
尹喜見老聃先生如此心情,隻好站穩,十分親近地看著他說:
“既然先生決意要晚輩免禮,那好吧,那就先請您和我一起回家吧。”
“好吧,那好吧。”老聃先生高興地答應了。
尹關令異常親熱地陪伴著先生,後邊跟著牽牛的徐甲,三個人一塊,說笑著往尹家宅院走去了。
此時,在關門下執行任務的四個巡警全看呆子。
“尹大人叫咱天天在這裏把守,我原以為是叫抓壞人的呢,誰知原來是……哎呀,真沒想到他是在等這位先生啊!”
“這老聃先生是個人物!看,真有那一堆。看那安詳,那慈善樣,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樣的聖賢人物並不認為自己了不起,這跟那些裝模作樣的大人物是完全不同的。”
“呃,我還不明白,這尹大人對他抱恁麼大的渴望,到底想幹啥呢?”
老聃先生他們走遠了,巡警們卻想起來發表議論了。
老聃先生主仆二人,暫在尹宅住下了。
尹家宅院共是前後兩處。前為一院,是尹喜及其家屬居住的地方。後邊一院是個空院。院裏綠竹碧碧,鬆柏森森,小桃林上的綠葉,有的已經發紅。地上的苔蘚已經老得發黑。站在這裏往北看,那裏是一些高高低低重重疊疊紫紅色的和紫青色的山峰。在鬆柏竹桃掩映之下,這裏靜立著一所古老而青雅的瓦房屋。屋裏共是三間,用兩道破木隔山隔開著。東間和西間都有床鋪和桌椅。當間靠後處放著一張樣式講究的大方桌。方桌兩旁各有兩張刻著壽桃的紅木椅。此時,老聃、尹喜、徐甲,三個人正當在三把木椅上。老聃先生在此作客期間,尹喜對他確實是異乎尋常的熱情。除了晚上安歇之時以外,其餘時間幾乎是時時不離他的左右,那敬慕之情,幾乎是叫人無法形容。在禮賢敬賢愛賢上他也真真可以算得上一個夠格的人物。開始,老聃先生向他要牒片(通關文牒,相當於現在的通行證和出境證,因文字是寫在木片上,故稱牒片),他問:“先生這樣急著要走,不知是有什麼急事,不知是到什麼地方去?”老聃先生笑而不語,不願說出。尹喜見先生不說,心裏一下子高興了,“先生想必是沒有急事,不要走吧,先生,不要急著走吧,天天想您,天天盼您,今天總算盼到了。剛到這來,您又要走,這叫當晚輩的心裏是個啥滋味。”
尹關令天天陪著老聃先生說話,聽他講他小時候帶傳奇色彩的小故事,聽他講他在周都洛陽時的為官生涯,聽他講天道和人德,聽得津津有味。在生活上,他對先生照顧得十分周到。不光親自端茶送水,而且還親自給他鋪床疊被。每天的飯菜都由尹喜給點出最好最上等的美味佳肴。一天三宴,三天九宴,宴宴如此。每次飲酒的時候,都有尹喜親自敬酒。這樣以來,反而使老聃先生更加感到不好意思在這住下去了。老聃主仆第二次提出要走。這一提,尹喜挽留得更加迫切了:“不能走,侄子確實是不想讓您走。您走吧,晚輩不發牒片,我看你們走去吧。不能走,不在這住上一段時間,您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的。不要急,就在這裏好好歇歇。心裏悶了,可以登登城樓,爬爬山,站在高峰頂上,望一望這裏的壯麗景色。好好安心住下吧,好好讓晚輩跟您親熱親熱吧。”
一天,兩天,三天,五天,眼看著整整的九天過去了,尹喜仍然不讓他走,仍然是熱情絲毫不減地招待他。老聃先生再也待不下去了,他確實弄不清關今尹喜到底是個什麼心意了。他第三次提出離開這裏,而且執意地要走。尹喜說:“不知先生執意要走都有哪些事情要做。”老聃先生告訴他,要到秦國講學,還要西行流沙,到很遠的地方去過真正的隱居生活。尹喜說:“這都是不需緊著要辦的。而且先生此去隱居,晚輩再也見不到您了,這就等於永別了。先生不說倒也罷了,您這一說,晚輩更舍不得讓您走了。不能走,您不能走,晚輩這裏就是您隱居的好地方。俺是決計不讓您走了。您要是非走不中,須得答複晚輩一個請求,那就是在這裏為晚輩寫一卷書,以作留念,讓晚輩俺啥時看到您寫的書,啥時就象見到了您一樣,不然的話,俺是無論如何也不讓您走了!”這一弄不知當緊,尹關令一下子把心意全部暴露無遺了。
這尹喜熱情挽留老聃,主要有兩個目的:一、他對老聃先生十分敬慕,想留他多住幾天,好好說說話,親熱親熱,請教請教;二、想請他給寫一卷書,作個曆史性的留念,一代一代傳下去,使自己和後代從老聃先生的文章中取得豐富的知識和教益。
老聃先生聽說要留他在這寫書,心裏不禁為之一震,想起大書被焚,心裏頓然難受起來。他再也不願寫書了。“大侄子,你知道,我一生是不曾寫書的,我是會說不會寫,我實在掂不起筆來,我當緊去秦講學,還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去那裏我有很多的事,這裏不向你說了。不寫了,別要我寫了,讓我走吧。”“不行,您一定要給晚輩寫點,您這一走俺再也見不到您啦,寫點吧,留下一點東西吧,留點東西,到晚輩我想您的時候,看上一眼,心裏也就能夠得到一些安慰了。”
“不寫吧,不寫吧,以後我還回來的,等我回來再寫吧。”尹喜一而再,再而三約請求,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總是不願寫。尹喜最後懇求說:“寫點吧,先生,您就勉強寫點吧,我知道,您將要實在實的隱居了,俺再也見不到您了,為了我再三懇求,您就勉強答複吧,說句打嘴的話,您要再不答複,晚生縱然冒著您生氣的危險,也要苦苦留您,再也不發牒片了。您要是還不答複,晚輩就要下跪了。”
老聃先生想起尹喜熱情招待,一片真情,見他要求得這樣懇切,深感人情難卻,於是就答應下來了:“那好吧,寫就寫吧,你就趕快拿筆吧。”他這一答應,可把尹喜喜壞了。
尹喜親自動手,給弄來了毛筆,黑漆,老長一串木劄——沒有寫字的木簡。除此之外,還有麻繩、刀子。這刀子是打算將木片上的寫錯的字刮去的。
下午,一個具有偉大曆史意義的時日到來了。老聃先生坐在東間窗下的桌案旁邊,手持狼毫竹筆,麵對桌上展開的木劄,望著窗外青碧的竹桃,開始構思要寫的文章。想了好大一陣,也沒能夠想出一點眉目,心裏突然感到茫然起來。
尹喜特別欣慰,他輕腳輕手地走來,手把陶壺,將竹葉青茶充入茶杯之內。
“茫茫然,沒有路數。心裏沒有一點路數。”老聃先生苦著臉說,“大侄子,你和徐甲在這說話,我到外邊走走。”
“我陪您去,我和您一塊去。”尹喜說。
“不,不需要你去。你知道,這樣的事,隻需我一個人。”
說罷,拿起拐杖,慢慢地走出屋子。
尹喜默默地點頭,微微地笑了。
老聃先生出尹宅大門,朝無人處胡亂地走著。他一邊走,一邊想。好大一陣,心裏都沒理出頭緒來。又過了好大一會,他抬頭看看,發現走到了東城牆裏邊的小桃林邊。他在這裏略停一下之後,就順城牆向著城樓走。
和這深函大穀兩邊的崇山峻嶺相比,函穀關的城樓是不顯眼的。但是,站在這地勢很低的關門旁邊看城樓,那是很高的,是高得仿佛可插入雲霄的。看到高大的關門,看到雄偉的城樓,老聃先生心裏頓時生起一股豪情:“哦,了不起兮,宏偉之建築!怪不得人們說你高得可以接天呢。”他打算爬上城樓去,打算登一登那最高的城樓,使一顆暮年之心大開情懷,以引起聯想,使心裏生出一段價值連城、趣味橫生的文章來。這樣也就可以一盡友情,了卻自己一腔心願了。
老聃先生打算邁步往城樓走,忽然發現關門下的巡警將一道目光向他閃來。他心裏一震,很快想到:“不能去,他們這裏規矩,是不是允許到城樓上去呢?假使允許去。那裏是不是有梯子?假使有梯子,我登上最高處,是不是會頭暈眼黑?如若既引不起聯想,又耽誤了寫東西,就不好了。”想到此,他又轉身往回走。此時,那股豪情,連一星點兒也沒有了。走了一陣,發現一條可以通上城頭的台階一般的小路,他沿著小路拾級而上。不大會兒走至了磚垛口裏邊的城頭頂上。
站在城頭,四處眺望,老聃先生的心胸頓然感到十分開闊起來。高爽秋空,一碧萬頃;莽莽沃野,一展蒼黃;千山萬壑,一張圖畫;浩浩宇宙,無限包容。老驥登城,誌在萬裏之外;眺望家鄉,天邊似在身邊。此時他的豪情又一次升起,而且象一片帶著風雨的白雲,越展越大。他仿佛看見了家鄉曲仁裏,仿佛看見了隱陽山裏那座隱宅。霎時之間,無邊的秋野幻化成了一匹很大很大的帛絹,這匹絹上橫七豎八地寫滿了黑字。“有了!我何不就將那大書用濃縮的語言概括地一寫!就這樣辦!中!定了!就這樣辦!”很快將決心下定,急忙走下城頭,興衝衝地,熱切切地回到他的住處去了。
他坐在東窗底下的桌案旁邊,緊緊地提起筆來,不命題(那時寫書皆不命題)地先將路上想好的開頭的幾句話落在木劄之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寫!就這樣寫。”下決心要將那大書的意思全表述完!一概而盡,要用極少的話將他一概而盡!這樣也就不枉我多年辛苦的筆墨了!他圓睜著,一雙精神矍鑠的眼睛狠力地盯著已寫下的頭幾句話,在心裏奮勇地想著。他慶幸自己,慶幸自己偌大年紀,眼睛至今還算未花——看東西時隻是初步感到有點吃力。不過,抖起精神來,仍然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他寫著,精神抖擻地提著力氣,努著神思地往下寫著。
秋陽平西,他在寫著,努著神思地往下寫著;
紅日銜山,他在寫著,努著神思地往下寫著!
晚飯端上來了,他不願意吃,說是剛開筆恐怕打斷思路。尹喜勸他不要這樣緊著去寫,要安心地在這住下來,消閑著寫,啥時寫好都行。他不願這樣去做,說是要趕著寫好,早一點西出函穀。尹喜再三勸他停下筆來,他才簡單地扒幾口飯。剛推飯碗,他又緊緊接著去寫。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
他在寫著,在燈光照耀之下寫著,努著神思往下寫著。
徐甲已經睡了,老聃先生還在寫著。先生不睡,尹喜不忍心睡。他怕先生著涼,他要陪伴先生坐夜。老聃先生不讓他陪著坐夜,說是有人坐在跟前他寫不成。尹喜無奈,就將熱茶給他倒好,然後慢慢離開。他走出屋子,在窗外站了一會兒,借著燈光往裏看看,見老聃先生又寫得入了迷境,就輕腳輕手,偷偷地踱進屋子,坐在隔山外邊,隔著隔山陪他坐夜。
半夜子時將至,老聃先生仍然沒睡。不僅沒睡,而且仍象入了迷一般地寫著。尹喜見先生九十多歲,仍然這樣坐夜勞累,吃苦受累,心裏很是可憐。忍不住地站起來,輕輕踱到他的身邊,將桌上的涼茶輕輕傾倒地上,然後充上熱茶,將杯放到桌上。老聃先生竟然半點都沒發覺。接下去,尹關令輕輕走到床邊,拿起一件夾布袍子慢慢地披到他的身上。這一來,倒把先生嚇了一跳。“喝點熱茶吧,先生,不然您會著涼的。”
老聃先生見此情形,很受感動,從內心深處感到熱乎乎的,甜蜜蜜的,眼裏噙著淚水說:“大侄子對我的深厚情義太感動人了!我在這裏,實在是勝過在家呀!”
尹喜聽他這樣一說,趕緊接著話茬說:“勝過在家,那好哇,這就是您的家了。這宅子,這房子,以後歸您所有了。侄兒希望您以後永遠不走了。”
老聃笑了,故意笑著打趣說:“那好,以後這宅就是我的了。然而啊,”他的口氣又轉了,“然而啊,不管怎樣吧,反正我是要走的。好啦吧,讓我接著還寫吧。”
尹喜見他還要去寫,開始竭力勸阻說:“別寫了,先生,您千萬不要再寫了!睡吧,等到天明再寫吧。不讓您寫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讓您再寫了。”
在尹關令的再三勸說下,老聃先生不得不去安歇。可是,就這樣,他隻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又早早起床,開始接著又寫了。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
他在寫著,乘著晨興寫著,精神煥發地努力寫著;
金雞啼曉,東方微明,他在寫著,神情勃發地寫著;
天色大亮,晨風撩人,他在寫著,精神振奮的寫著;
紅霞爛熳,日上扶桑,他在寫著,欣喜潤慰,激動情懷地寫著!
寫成了,八十一章奇文寫成了!還不到吃早飯的時候,他就以極為精練的濃縮性極大的語言,奇跡一般的,用五千字,以一當百,以一當數百的把他的巨型大著給全部概括出來了!一部上至高天,下至大地,中至人律的宇宙奇書,就這樣的誕生了!以五千字總括三元地誕生了!以其小於大書數百倍而又絲毫也不亞於大書的奇形怪態問世了!
這部書,內容所涉,大到無限,小到希微,廣度極大,深度極深。簡而言之,就是說道講德,加上開頭第一句裏有個“道”字,中間,三十八章第一句裏有個“德”字,而且這一章裏有十個“德”字,人們就給此書起名叫做《道德經》。
這《道德經》流傳極廣,影響極大,後人之作注者不下千人,如河上公、王弼、魏徵、唐玄宗、王安石、司馬光、蘇轍、吳澄、釋德清、王夫之、王念孫、馬敘倫、奚侗、高亨、嚴靈峰、朱謙之、陳鼓應等。為了窺豹於一斑,現將此《道德經》開頭抽出兩章,中間抽出兩章,結尾抽出一章,擺在後麵,以陳鼓應先生注譯版本上的“今譯”作為白話淺解,和原文對應擺列,恭請過目:
《一 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可以用言詞表達的道,就不是常“道”;可以說得出來的“名”,就不是常“名”。
“無”,是天地的本始;“有”,是萬物的根源。
所以常從“無”中,去觀照“道”的奧妙;常從“有”中,去觀照“道”的端倪。
“無”和“有”這兩者,同一來源而不同名稱,都可說是很幽深的。幽深又幽深,是一切變化的總門。
《二 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
相和,前後相隨,恒也。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君。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醜的觀念也就產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生了。
有和無互相生成,難和易互相完成,長和短互相形成,高和下互相包含,音和聲互相和調,前和後互相隨順,這是永遠如此的。
所以有道的人以“無為”的態度來處理世事。實行“不言”的教導;讓萬物興起而不加倡導;生養萬物而不據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自恃己能;功業成就而不自我誇耀。正因為他不自我誇耀,所以他的功績不會泯沒。
《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
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實是有“德”;下“德”的人自以為不離失德,所以沒有達到“德”。
上“德”的人順任自然而無心作為,下“德”的人順任自然而有心作為。
上仁的人有所作為卻出於無意;上義的人有所作為且出於有意。
上禮的人有所作為而得不到回應,於是就揚著胳臂使人強從。
所以失去了“道”而後才有“德”,失去了“德”而後才有仁,失去了仁而後才有義,失去了義而後才有禮。
禮是忠信的不足,而禍亂的開端。
所謂“先知”,不過是“道”的虛華,是愚昧的開始。因此大丈夫立身敦厚,而不居於淺薄;存心篤實,而不居於虛華。所以舍去薄華,而采取厚實。
《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穀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故至譽無譽。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從來凡是得“一”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寧靜;神得到“一”而靈妙;河穀得到“一”而充盈;萬物得到“一”而生長;侯王得到“一”而使天下安定。
推而言之,天不能保持清明,難免要崩裂;地不能保持寧靜,難免要震潰;神不能保持靈妙,難免要消失;河穀不能保持充盈,難免要涸竭;萬物不能保持生長,難免要絕滅;侯王不能保持清靜,難免要顛覆。
所以貴以賤為根本,高以下為基礎。因此侯王自稱為“孤”、“寡”、“不穀”。這不是把低賤當作根本嗎?豈不是嗎?所以最高的稱譽是無須誇譽的。因此不願象玉的華麗,寧可如石塊般的堅實。
《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
真實的言詞不華美,華美的言詞不真實。
行為良善的人不巧辯,巧辯的人不良善。
真正了解的人不廣博,廣博的人不能深入了解。
“聖人”不私自積藏,他盡量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充足;
他盡雖給予別人,自己反而更豐富。
自然的規律,利物而無害,人間的法則,施為而不爭奪。
文歸正題。尹關令得到老聃先生寫下的《道德經》,分外高興,看了之後,驚喜萬分,讚不停口,拍案叫絕。為怕保存一份萬一丟失,萬一失傳,就重新買了絹帛,吩咐兒子和那錢糧師爺以及所有能掂動筆的人快快謄抄。
上午,老聃先生再次提出要走。尹喜再次挽留說:“先生,別走了,晚輩是實在實的不想讓您再走了!住下吧,這裏就是您的家,如若您嫌這裏房舍不好,以後晚輩會給您老重建住宅的。此一去,不知啥時還能再見,晚輩實在是和您不舍得離開呀!”說到此,眼裏噙滿淚水了。不管咋說,老聃先生還是不願再在這裏逗留下去,他說:“大侄子一片真情,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十多天來,你對我的熱情招待,太使我感激了!然而我實在是不能不走啊,以後我還回來的,不長的時間我就要回來看你啦。不要再留我了,反正我是決意要走了。”見無論如何也留不住,尹喜就說啦:“既然先生執意要走,我也無奈,然而請先生等我們將您的著文抄好,而且多抄幾份,送您一份帶著。”“那好吧。”
第二天上午,老聃先生又一次提出要走。尹喜隻好忍淚送別了。
徐甲給青牛背上那帶著黃邊的紫色鞍墊。尹關令特意給他們送一包蒸饃、一包“鹽”(鹽裏藏的是黃金),讓徐甲放在牛身上。老聃先生推辭不要。尹喜說不要不行,如若不要,就不讓您走。老聃先生隻好答應了。
在這黃葉飄落,易於傷別之時,尹喜騎馬,親自送他出關。接著,往西又送老遠。老聃先生再三辭送,尹喜才依依不舍地站下,由不得自己地流淚了。老聃先生深為朋友的真情所感動,兩顆淚珠滾落了。就這樣,他們灑淚而別了。
別過尹喜,老聃主仆踏上秦國土地,驅青牛繼續西行。隻見後邊不遠的地方有個人騎一匹馬不緊不慢地跟隨。老聃他們走快,那騎馬的人走快;老聃他們走慢,那騎馬的人也走慢。老聃先生讓徐甲牽牛向南,沿著一條南北小路往南走;這一來,那騎馬人也讓馬順著南北小路往南走。老聃他們轉臉又往東走;那騎馬人也勒轉馬頭往東走。老聃他們又往南走,然後又往西走;那人也往南走,然後又往西走。
老聃先生完全明白了,他讓徐甲牽轉牛頭,向著騎馬人走。來到那人麵前猛然站住。老聃先生感激地笑著說:“朋友,這位尹君派來的朋友,請留步吧,不要再送了。函穀澗水深百丈,不及尹君待我情。你們的情義我都領了。”
那人也笑了,他不得不說實話了:“先生,瞞不住了,俺隻好實說了,這是尹大人派我跟蹤的,他要我探清你們的去處和下落,以後好去照看,好去送點什麼。沒想到叫您看出來了。”
老聃先生更加感激,說尹喜是世上第一個最夠朋友的。說,“他對我太好了,別讓他再往我身上施恩了。如若恩情過重,使我心上負荷太大,反會不能輕鬆了。我們的感情已經記入五千言語之中了。再者我永遠不忘友情就是了。朋友,回去吧。告訴尹君,反正我會回來的。”說到此,深情地凝了一會兒眸子。那騎馬人隻好慢慢回去了。
老聃先生西去了,帶著深情西去了。
兩進鹹陽
八百裏莽莽秦川,盡披晚秋之色。老聃先生的牛馱在富庶的秋川之上走著。秋色雖老,但是那樹叢之中染起的簇簇紅葉,卻能使你心頭興起一點春花俏美之感呢。
他們又象以往那樣,一路行走,經曆了不少的地方。這一次他們是直線西行的。他們要直去鹹陽,直接去見秦悼公。他要勸說悼公,請他實行德政,以道治國。這樣,天下歸心,秦可觀矣。此時,他的心情是振奮的,胸懷裏是雄偉壯闊、波瀾起伏的。他竟於暮年之時直接走上了挽救蒼生,挽救紅塵的萬裏大程。試想,一個人在年輕時就常懷對人間的慈悲之心,就立誌救世,到了這樣的時候,能不振奮!能不壯懷起濤!
他猜想,悼公是會采納他的建議的。他知道,悼公的祖先秦穆公就是個能接受建議的賢德之人。
這穆公,曾為他自己的不能接受建議而悔恨過。那是公元前六二七年。一次,秦穆公派遣大將孟明視以及西乞術、白乙丙率領軍隊去襲擊鄭國。老臣蹇叔和百裏奚出來勸說。穆公不聽。軍隊行到崤山(今河南洛寧縣西北),遭到了晉軍的伏擊,竟至全軍覆滅。當秦軍將帥回國時,穆公對自己進行了痛心的責備。秦穆公說:“啊!我的官員們,聽著,不要喧嘩!我有重要的話告訴你們。古人說,‘人隻順從自己,就會多出差錯。’責備別人不是難事,受到別人責備,聽從它如流水一樣的順暢,這就困難啊!我心裏的憂慮,在於時間過去,就不回來了。往日的謀臣,卻說‘不能順從我的教導’;現在的謀臣,我願意以他們為親人。雖說這樣,還是要請教黃發老人,才沒有失誤。……國家的危險不安,由於一人;國家的繁榮安定,也許是由一人的善良啊!”
“能真心悔改,秦穆公能真心悔改。”老聃先生在心裏說,“即如有錯,能真心回改者,不亦賢人乎?”
夏曆九月底,老聃主仆進入鹹陽,住進一家姓劉的館舍。和別的館舍相比,這劉家館舍是離秦宮最近的一家。在當時,這鹹陽確實是個好生了得的城市。和周都洛陽相比,它雖說沒有洛陽規模廣大,人口眾多,但是它卻給人以新興之城的感覺。幹淨古樸之街道,別具一格之建築,那給人老樹新花之感的城市風貌,都是其他諸侯國的國都所不能比擬的。
老聃他們所住的劉家館舍是在小巷深處的一個僻靜地方。院裏柳蔭遮掩,大門裏邊還有一道影門牆。老聃他們居住的房屋是三間和農家普通瓦房相似的屋子。屋裏也分裏外間。那頭青牛是在那邊的草棚底下喂養的。吃飽了就拴在他們住舍門外的樹底下。
來到秦地,看著徐甲,他感起更親了。象自己的孫子一樣。比自己的孫子還親。為了事業,他可以勞作一生,將最後一把老骨頭都獻上,他也感到這並沒有什麼不應該。這是他心甘情願的。可是,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孩子,情願跟隨自己,千裏迢迢,長途跋涉,多好的孩子啊,多可愛的孩子啊!孩子啊,你不苦嗎?他流淚了,他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往自己身邊靠近一點,他看著他的臉,深情地看著他的臉,流淚了。
他走出屋子,來到柳樹下,蹲在臥著的青牛身邊,可憐地摸著它的脊背,疼愛地看著它的臉,心裏說:“青牛啊,為了我的事業,叫你吃累不小啊!”眼裏淚水重又湧滿了。這青牛看來真是懂得人性的,它用力地將頭靠近他,很親很親似的,眼裏也幾乎象是流淚了。
老聃先生今日如此動情,是不是因為遠離故鄉,來到異鄉而致?說不是,也是;說是,也不是。人到異鄉,容易親親,這是真的,老聃先生的動情,不能說不和這有點關係。但是老聃來到這裏,並無身在異境之感,他覺得這裏也是自己的家鄉,秦人也是親人,和自己家鄉親人一樣。他放眼宇宙,常對塵世上所有的人懷著慈悲之感,常善救人,不棄人;常善救物,不棄物,情懷是很大的,甚至大得使某些胸懷很大的人都不能完全理解。那麼他今日的流淚是出於什麼呢?是出於對徐甲和青牛的可憐?感激?疼愛?都有一點。反正不完全是某一方麵。他的感情是複雜的。
店主人是個五十左右的小老頭,精明,勤快,待人熱情。老聃先生向店主人說明自己的身份。為了避免昭耀,他請店主人給自己保密。他問店主人:“能不能給托個人?能不能托人向秦悼公說知,就說從原陳國苦地曲仁裏來個叫老聃的,要見秦君。如果悼公願召見,聃即見,不願見,聃即回。”
店主人對此表示出了異乎尋常的熱心。他為此跑了大半天。夜裏,他忽然跑進老聃先生的住室,說:“我已托到人了。我的一家表親戚,姓謝,人稱謝老頭,他有個兒子,在秦宮裏邊當仆人。他有接近君主的機會。謝老頭已經安排好了他的兒子,答應明日上午向君王將您的請見說知。好吧,明日他說了之後,我再來告知。”
“哦,那好吧。”
老聃先生他們放心地睡了,這一覺,他們睡得很香甜。
秦宮的建築,樣式是古老的。規模也是較小的。但是就其院深和幽雅來說,特點是相當突出的。
深宮深處,有座靜靜的樓房。屋裏頭,擺設整齊,輝煌富麗。和外貌比較比起來,使你由不得產生雜麵肉包之感。第一層樓房的東間裏,燈火明亮,龍床之上的繡著金龍的大紅被子裏,躺著一個瘦長臉的病老人。床旁邊小心地站立著個侍女。老人花發蓬亂,眼泡虛腫,已經病得迷迷糊糊。這老人就是秦國的君主秦悼公。
當時正值春秋末年,戰國時代即將開始,天下大亂,更激烈的戰爭即將到來,鑒於形勢緊張,為避免外敵乘國君病重以突然入侵,悼公生病並沒讓外人知道。事實上他已病了好幾個月了。
第二天上午,秦悼公從睡夢中醒來,侍女們將禦醫特為他調治的藥物遞向他的唇邊。見太子(後來繼位的秦厲共公)前來看望父王的病情,於是就都退到一邊。這位太子,中高個頭,四十上下年紀,長方臉型,劍眉俊眼,高鼻方口,是個很有心計之人。
當太子向父王問過安,讓他將頭蒙在被子裏的時候,謝老頭的兒子,就急急慌慌、小心謹慎地向他走來。
“稟殿下,”他低聲而緊張地說,“有一楚國苦地曲仁裏名喚老聃的,前來請見萬歲,托我前來稟知。眼下此人住在劉家館舍。目下萬歲正在患病,我誠恐稟知萬歲,多有不適,如若不稟,又恐不好,因而特來稟明殿下,請求殿下定奪。”
“老聃?噢……,聽說過。”太子微微皺起眉頭。看來他對老聃的請見並無興趣。他想,“這老聃,他那一套我都知道,他的前來,對我國不一定有利。然而,此人係周朝柱下、征藏二史,既已前來,不能不予以很好的應酬。如若向父王說知,父王正在病中;如若我一人應酬,瞞過父王,又恐不妥。這該如何是好?”想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先向老人說知。
太子小心翼翼地扒開被角,將老聃請見之事小聲向父王告知。
“老聃?”悼公心裏一喜,一抹悅色從幹瘦的麵頰閃過,“寡人知,知道。他如今已經……這可是個,賢德之人。然而,我,我。……你們……。”將眼閉上了。那意思是:“我很想見他,雖說他已是庶民百姓了,可他是個大賢大德之人。我喜歡這樣的人。可是我病了,無法接見他,總不能讓人家到病床前來瞧看哪,你們看著辦吧,你們可別慢怠他。”
當悼公又一次睜開眼要說什麼的時候,太子很快用話堵住了:“父王,您別考慮這事了,安心養病要緊,一切由我代辦,我會辦理得很周到的。”
“那好吧。”秦悼公閉目養神了。
秦太子把那謝老頭的兒子叫到門外一個背靜的地方,告訴他說:“你回複老聃,就說因宮中一些不必向外說知的特殊情況,父王無法接見,請他先回去,明年春暖花開時再來。多有簡慢,務請見諒。”
他的意思是:先推他一推。這樣推法,摘有日期,不為之晾人,也不為之不願接見。如果他一去而不再來也就是了。如果他明年還來,那時父王病愈,可以接見。如果父王駕崩,我繼了位,當然可以恰當處置。不過這些他沒說出口來。
“遵旨。”謝老頭的兒子退去了。
老聃先生他們從店主人劉老頭那裏接到宮中回複之後,就離開鹹陽而去了。
老聃先生已經作好了周密的打算。他準備先到鄉下一些地方去傳道,使他的學說先在秦國民眾之中紮下根子。並且先在鄉下找個地方住下,等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來鹹陽見秦悼公,很好地將他勸說一番。另外,他們還打算附帶打聽打聽梅嬴的線索。老聃先生並不知道,那天兩個楚兵,將她拉到荒野,準備對她輪奸。他們發現她是石女,認為是受了極大的諷刺,於是把她扼死,撂到井裏。
這天晚上,老聃先生他們在一個名叫桑園的村子暫時住下,並且向村人們講了道。這桑園村,有一片幾裏見方的大桑林。這時大桑樹都已落葉,全部成了光禿禿的桑杈。如果要在春夏之交,蠶結新繭之時,桑葉們肥綠得才叫過勁呢。人說秦人勤勞,男耕女織,秦地多桑,可真不假。可惜啊!“秦桑低綠枝”的美好時令已經過去了。
三天之後,老聃他們離開桑園,到其他的一些地方去。秋、冬之交的季節,蕭條,寒涼。幹黃的原野上,這兒,那兒,稀稀落落地站立著幾個蒼灰的村莊。他們一邊行進,一邊將人的腳印、牛的蹄印灑在身後。他們默默地走著,將希望播種在幹黃的原野,期望來年這裏能夠生出嫩芽,長出枝葉,開出悅目之花,結出豐美之果。
農曆十二月初,他們來到一個名叫槐裏(今陝西興平縣東南四十公裏處)的地方。這槐裏,當時是個小村。一片亂著灰枝的槐林,映著十幾家人家的灰屋,冷冷落落,顯得很不景氣。
村西有一座壑深澗陡高峻奇異的山峰(正因為這座山高,才致使經幾千年風化消蝕,這裏迄今尚且有山),是當時天下少有的美境之一。藍青色的群峰,簇擁著一個頂端略平的大峰。大峰頂上,鬆青柏翠,紫竹留雲。在這深重的綠色擁抱之中,一樹樹紅梅和黃梅正在冒著嚴寒怒放盛開。遠遠望去,賽豔霞,似嫣火,動心迷眼,無比的美麗。在這鬆遮梅映之中,有一所石砌的房舍隱隱約約地露出屋角。那懸崖峭壁之上掛著幾條好幾丈長的青白色的冰條。在那個最高的峰頂之上,有幾株又小又矮擰進子老鬆,姿式古怪,秀美奇絕。如若是在春夏,這裏更值一觀。綠茵遍山,繁花滿峰。候鳥啁啾,白鶴頂紅。“玉帶”纏山腰,清泉敲銀鈴。氣候宜人堪留住,別有一趣幽幽情。
老聃先生一登上大峰之頂的時候就連聲稱讚說:“美哉,美哉!能在這裏住上幾日,死亦足矣!”
下山之後,老聃先生他們走進槐裏村莊。進了村,他們的第一要緊之事還是傳道。當時傳道,在秦國更是新鮮之事。人們聽說村上來了一位白胡大仙一般的騎著青牛的傳道士,倍感新奇,競相傳信。當老聃先生剛在村頭大槐樹下的麻紮子上坐好的時候,村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隻要是能走動的全都來了。連村上的唯一富戶,輕易沒偎過群眾場合的趙先生也來了。
在當時,這槐裏村是個異常窮苦的村子。村上人大多是過著糠菜半年糧忍饑挨餓的生活。有幾家窮苦得最很的人家,不說是一年四季鍋底朝天,也是連糠菜都難吃上的。其中有個叫大黑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男人,中年喪妻,一個人領著三個象紅蟲一般的小孩過日子。他本人患了個無法醫治的疾病,長期病臥在床,半拉身子已經死了。三個孩子衣不遮體,一個個麵黃肌瘦,臉抹得象小灰鬼一般,常常是到這家吃一嘴,到那家吃一嘴。一家人就這樣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苦熬著。隻有趙先生是這村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富家。他家裏吃不完,用不盡,日子過得十分富裕。他家存的糧食,即使是遇上災荒,十年不收,也吃不完。他家的房子顯然的要比別家都好得多。他家裏人口不多,良田不少。除了林園,還有一處山林,山林上還有一所石砌的房屋。——村西邊那座小山上的石頭屋子就是歸他所有的,那是他有時去觀山景時所住的。這趙先生本名趙弼襄,自稱趙先生,是個五十多歲,而又有點學問的人。他滿臉細紋,精神炯炯,三縷胡須,修剪得十分清秀。他有個最大的嗜好,那就是愛觀天象,喜歡鑽研學問和探討預測人間禍福之事。他雖有學問,但是為富不仁。村上人如果誰招了他家一棵樹苗或一棵莊稼,他都要大罵一場。他家的東西再多,別人別想沾一點福。好酒好菜吃不了,也不打發要飯的。因而,村上人寧願窮死,也不去挨他一點東西的。
趙先生坐在人圈外邊的厚蒲團上,眯縫著眼,用手指拈著清秀的胡須,側耳傾聽著老聃的傳道演講。“這傳道士長那模樣,還真有個風度呢。”他心裏說。
老聃先生用通俗的語言講了他認為確實存在著的宇宙的本體——道體的形狀;講了在道的作用下萬物的創生;講了應道之特性所產生的人德以及道的幾種規律;講了道和德的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以及它的永恒性,說明這“道德”二字是萬古不磨的,萬萬古也不會磨滅的東西。在場的人們聽了,無不感到心悅誠服,歡欣鼓舞。“這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可真不簡單。”趙弼襄先生也被他的學問折服了。
接下去,他以極有說服力的語言,運用道的反律對《道德經》上的一些語句進行摘論,運用實例,進行了生動形象、活潑有趣的講述。“我論述的這些雅語原句是來自一個人寫下的五千言著文,所以不來個通俗的解說是不懂的。”“天之道其猶張弓,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孰能以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金玉滿堂,莫之能守。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外其身而身存。死而不亡者壽。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當他以極為深厚的感情,極為通俗生動的言詞和事例將以上《道德經》摘句解釋完了的時候,趙弼襄先生一下子明白了,完完全全的象是大夢徹醒了。他很受震動,也異常感動,“沒想到我活了五十多年,直到今天我才算是悟透人間哲理了。這老先生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真心實意地佩服了,真真實實地心悅誠服了。
趙弼襄把老聃先生請到家裏,以豐美的飯菜對他們進行了款待,並說出要向他學習天道學說,以更好地研究推知人間禍福,以及打算拜他為師的想法。老聃先生笑著推辭,一連聲謙虛地說:“擔不起,擔不起,我擔不起。咱們隻能稱為互相學習。”老聃先生沒說出他的真實姓名,他隻對趙弼襄說他姓老。
當趙弼襄再一次準備飯菜款待他們的時候,老聃先生堅決推辭了,他說,“不能,不能,可不能再這樣了。我們帶的有錢,有糧。我們本打算不走了,本打算在這住下來自己做吃、好好觀觀山景,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走,沒想到給您找了這麼多的麻煩。您要是再這樣,我們就無法在這住下了。請您給找個閑屋,讓我們在這做著吃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住下了。”
“好吧,好吧,隻要您能在這裏住下,咋樣都好,咋樣都好咧。”
於是趙弼襄就按老聃說的做到了。
老聃主仆在趙家閑屋住下之後,就由徐甲到市上買來一些柴米油鹽,他們開始自做自吃。村上人親熱地前來說閑話。老聃先生得知村上的一些人家窮苦的情況,就從他講學、收徒得到的一些金銀中拿出一部分,讓徐甲給一些窮得很的送去。村上人十分感激。老聃先生又讓徐甲每做炊時,多做四個人的飯。每到吃飯的時候,讓徐甲先用個大陶盆盛好四個人的飯,端著送到最苦的大黑家,讓臥床不起的大黑和他三個可憐的孩子吃。大黑十分感激,問,為什麼要這樣?徐甲說:“不要問,你們隻管吃。”當老聃先生親自端著飯盆來到他家,用碗盛好飯送到他麵前,並且眼裏噙著淚把他最小的孩子攬在懷裏的時候,大黑感激得張著嘴嗷嗷叫地大哭了:“我的媽吔,我的媽吔,我碰上大慈大悲的菩薩了!老天爺吔!這叫我感激得心裏是啥味吔!”
老聃先生的舉動把全村所有的人全給震動了,人們感動得幾乎全部流淚了。有的人說:“我看這人不是凡人,一定是個白胡子大仙到咱人間救世來了。”
村上人的淚水把個為富不仁的趙先生也給感動了。他來到老聃先生麵前,往地上一蹲說:“老先生,您真是以有餘以奉天下的道者,這真是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您是哪裏人,您對我說您是哪裏人吧。”
當徐甲向他說知他的先生就是周朝柱下史、征藏史的時候,趙弼襄一下子跪到地上了:“咦——!怪不得您的行動跟人家恁不一樣,原來您是老聃先生啊!聽說您寫的啥書朝野都轟動了,原來您講的道,就是那書上的啊。先生,您能到我家居住,是我燒上好香了,這是我家幾輩子的榮耀和光彩呀!請讓我拜您為師吧,先生您收下我這個徒弟吧!”對於他早已聽說過的周之老聃,他真是崇敬得五體投地呀!
老聃先生攙著讓他快起來,說:“你恁大年紀了,我不能在你麵前當老師了。”趙弼襄說:“您不收我,我就不起來了。”
老聃先生無奈,隻好答應收下了。
趙弼襄從地上站起來說:“先生,我以往,行為太壞了,從今往後,我就要按先生講的去辦了。”
老聃先生並不以為這樣,他說:“象你這樣的,反而是很好、很典型的人物。您這樣向往道,追求道,五十多歲了,還當小學生,這樣迅猛地革心洗麵者,世上少有呢。太好了,你這真是太好了!”
從此,趙弼襄真正的成了老聃先生的學生了。他開倉放糧,一升升,一鬥鬥地送給了村上的窮人家。還把家財拿出一部分給窮人。村上人都很高興,更加感激老聃先生。趙弼襄要求老聃先生不要再走,永遠住在這裏,說:“您永遠住在這裏,我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值了。”鑒於先生喜愛西山,他提出,要把西山上的石頭屋子送給老聃先生。先生不要,他說不要不中。先生問他為啥要這樣。他說:“落實先生之教,以有餘補不足,‘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嘛。”他再三要給,老聃先生再三推辭。他說:“不管您要與不要,您得先住那個,我請您先住那個。”處於無奈,老聃先生隻好說:“中,我先住那。”
趙弼襄派人在西山石頭房裏立了鍋灶,置了床鋪,找了廚人,催老聃先生快快搬去。公元前四七八年農曆十二月底,老聃先生主仆二人搬進了槐裏西山頂上的新居。
“仙境寶地配仙人,這樣配合才恰當。”槐裏人有的這樣議論說。
從這以後,趙弼襄天天到山頂石屋去和老聃先生一起談德說道。眾鄉親也都很樂意地天天到這來。趙弼襄為了使他們二人的師徒關係更加密切,要求收徐甲為他的幹兒。徐甲笑而不語。老聃說:“你收這個幹兒可是不能給你行孝哇,因為他還要跟著我去做事業哩。”趙弼襄說:“中,隻要他願意,我情願收個空頭幹兒。隻要他說個願意,我就值了。”“中,我願意。”就這樣徐甲笑著答應了。
光陰易過,冬去春來,轉眼之間到了公元前四七七年的桃杏花開之時。看到滿山錦繡,老聃先生想起春暖花開,到了再進鹹陽的時候了。
老聃先提出要辭別槐裏,前往外地講學。聽說先生要走,槐裏人個個感到難分難舍。趙弼襄難過地說:“先生,先生您不能走啊,我們村上的人不舍得叫您走啊。”
老聃先生安慰他們說:“我還回來的,放心吧,以後我一定還回來的。”
就這樣,老聃先生主仆二人,辭別槐裏村人,驅動青牛,向著鹹陽前進了。
秦國的大地複蘇了,幾個月來埋在地下的希望此時開始勃發了。山山野野,一齊醞動著希望。柳林上的紫燕,用展開的翅膀架著希望;桃林上的蜜蜂,顫動著銀翅,哼著希望;麥田上的黃蝶,翩翩起飛,舞著希望;池塘裏的青蛙,伸著雙腳,浮在水上,看著無數個遊動的蝌蚪,鼓動著腮下的白泡,唱著希望。河邊上,園子裏,短短的蘆葦芽,紅紅的芍藥芽,以及樹林上那嫩綠的桑樹葉芽和滿山遍野的嫩嫩草芽,一齊將希望從蘊藏著的地方突破出來。此時,騎在青牛上的老聃先生的心也象這山野上的春之景物一樣,希望開始迸發了。幾個月來,他盼望的春暖花開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他就要按約定的時間見到悼公了。這一回他的學說將要落到秦國的政治層麵,秦國將要大有希望了。
進了鹹陽,老聃主仆第二次住進劉家館舍。對於他們的再次來臨,店主人劉老頭心裏特別高興。他以真誠歡迎之心,更加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嗬,好時,好啊,可把你們盼來了。”他把他們領進他們原來住過的屋子。端茶,送水,備俊,理鋪,喂青牛,把個劉老頭兒忙得不亦樂乎。
飯後,劉老頭兒又一次從門外進來,走到老聃先生身邊,搬個墩子坐下來,笑眯眯地看著他說:“先生那次從這裏走後,我的表親戚,也就是謝老頭的那個兒子對我說:‘秦王約老聃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來,這事你們不要往外說,因為這關係著宮中的秘密’。從那時起,我至今還沒向人說過。沒人知道您在這館舍裏住過。您這次來,人們也還都不認識您。我想,這樣也好,這省得使您招麻煩。先生,您不知道,您的名分太重了。現在呀,聽說您的五千言著文在周朝已經朝野轟動了,在函穀一帶就不用再說了。”停了一下,看看老聃,又接著說:“我也是個識字的,我還沒有見到您的大作哩。我弟弟是個研究學問的。他說他很想看看這部書。您帶的可能有這部書的抄寫卷。我想借一借,讓我弟弟抄一下。我不說是從您這借的,我給您保密,還不暴露您的身份。隻用一天,明日送回,不知您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老聃先生說,“大侄子對我過誇了。這部書不足之處一定不少,我還沒顧得審查一下。你多批評,你們多批評好了。”說罷,從包袱裏拿出那卷子寫有《道德經》
全文的絹帛遞給他。
劉老頭滿足地拿著帛絹出去了。
當劉老頭又一次地來到這裏,在老聃身邊坐下來的時候,老聃先生就說話了:“大侄子啊,我就要打算去見秦悼公了。還得麻煩你呀。請你還給那個謝老頭的兒子說一句,還叫他給我傳稟吧。”
“好,好,這就去,我這就去。”剛剛坐穩的店主人,趕緊起身離去了。
劉老頭第二次找到謝老頭。謝老頭第二次將老聃要見秦悼公的事告訴了他的兒子。
第二天上午,謝老頭的兒子打算去見秦太子。因為悼公近來病又複發,暫把處理日常大、小事務之事交給了太子,所以有事是需找他的。
秦悼公去年患病,至今未愈。中間一大段時間裏是好好歹歹,歹歹好好,以至拖拉到今年(公元前四七七年)春天。後來又好好歹歹,歹歹好好,直到這以後的第二年(公元前四七六年)病逝。他病逝後的繼位人就是他早已確立的太子——秦厲共公。這是後話。
這天上午,秦太子和幾位大臣商討完幾項國務之後,打算撫琴彈上一曲壯歌的時候,謝老頭的兒子就向他走過來了。
“啟稟殿下,”他十分恭謹地跪在地上說,“去年來過的那個老聃又來了。他說他是按約定時間前來的。他又要拜見萬歲。如今萬歲仍在病中。是否接見,如何接見,小人特稟明殿下,望予定奪。”
“起來,起來。”太子的臉上顯出和氣的神色。
謝老頭的兒子在一旁站好,單等太子殿下的口旨。沒想到太子勾著頭,一手按琴,好一會兒沒有說出什麼來。
他不知怎樣說才好了。他心裏想:“這個老聃,我知道他那一套。他的言論,是隻利庶民,不利君王。如要按他的辦,我今後這個萬歲爺不成了一歲爺了嗎?父王信奉他,是隻知慕他人格、名聲。這個人聲望重大,非同小可,如若我們接見他,讓他大發言論,將來在我國造成的影響會是大得無法想象的。……如若我們不接見他,將他拒之門外,這樣的人物,兩次來訪,拒而不見,會遭天下人恥笑,後果將會不堪設想。他是周朝柱下、征藏二史,如今周朝雖已十分衰弱,然而周天子名義上仍是我們的天子,我們各諸侯國,還算歸他所管,對老聃的前來,若不理睬,實是不大好說。然而,要我接見,我的心裏實又不願。如若稟明父王,父王會拖著病體接見他,這很不好。怎麼辦?這怎麼辦?……好則是父王正在病重期間。……不能說,不能跟他說。……然而,我,我該怎麼辦呢?”想到此,他抬眼看一下謝老頭的兒子,什麼話也沒說。然後,勾下頭,幹脆一聲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