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頭的兒子見此情形,心領神會,趕緊說:“啟稟殿下,請讓小人我先回去吧。”

太子微微點一下頭,還是一聲沒響。就這樣,謝老頭的兒子拱手告退了。

等一天不見回音,等兩天不見回音,老聃先生開始疑慮了:“這是怎麼回事?”等三天不見回音,等五天還不見回音,老聃先生心裏開始明白了:“不歡迎,這是不歡迎,我們是不受歡迎的人。”

“然而,到底是不是這樣的呢?”他又開始疑慮了。他找到劉老頭兒。劉老頭也表示替他著急。他找到他的表親謝老頭。一問,謝老頭也感到稀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劉老頭直接找到謝老頭的兒子,問是怎麼回事。謝老頭的兒子不知咋說才好,就來個上行下效,也學著太子的樣子,不長,也不短,唔裏唔噥的也不知是些什麼。

劉老頭明白了。他回來向老聃先生一學說,老聃完全明白了。

“人家不歡迎,我們是不是立即就走呢?”老聃先生拿不定主意了。他一手提著小麻紮子,一手掂著拐棍,走出屋門,行至館舍院內的東南角,在一個坑塘旁邊的一棵大柳樹底下坐下來。

“是不是走哩?他們不歡迎,我們是不是立刻離此而去呢?”他在心裏朗聲地問著自己說。憑心而論,他是不願意立即就此走掉的。他幾千裏迢迢,好不容易來到這裏;等了幾十月,又抱著極大的希望來到這裏,這不長也不短,一句話也沒說,就從這裏離開,他是很不甘心情願的。

他坐在這裏,想了好長一段時間,到底也沒想起該怎麼辦。他站起身,提著小麻紮子,掂著拐棍,又往回走。剛走了不到十步遠,他又轉身拐了回去。他重斷在坑塘邊上的大柳樹下坐下。剛坐下,他又站起身,提著麻紮,掂著拐棍往回走。走了不到二十步遠的時候,他又重新拐回來,在大柳樹底下坐下了。

店主人劉老頭,見此情形,趕緊走過來,往他麵前一蹲,十分關切地說:“先生,您不要著急,更不要立即就走。我知道了,您來的主要意思,是向秦王傳道。您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他弄個不長不短。依我看,這個道咱們要傳。他願意聽,咱們要傳;不願意聽,咱也要傳。他不想聽,秦國的百姓可都想聽呢,很想聽呢。他不聽不要緊,他不聽,咱叫他聽。”

“咱叫他聽?”

“是的,咱叫他聽。”

“那,……咋個叫法呢?”

“您看這樣中不中。”劉老頭湊到老聃先生耳朵上,小聲地向他說了一遍。

“噢——,噢——。”老聃先生一下子滿臉堆笑了。

“請先生可要記著!千萬可別露出真實姓名來。”劉老頭特意重新安排說,“在這鹹陽城中,除了悼公和太子,除了廣大庶民之外,光在士大夫階層中就有主張德政和主張苛政兩種勢力呢。我是極力擁護德政的。那些主張苛政者,心狠手辣,先生名分太重,如若暴露身份,恐怕會遭暗算的。”

老聃先生一聲沒響,隻是同意地點了點頭。

從這天起,老聃先生就開始向徐甲講解他的五千言著文了。白天講,黑夜講,一連講了兩天又零兩個半夜。

接下去,是徐甲對著牆練習講話,光見他的嘴一動一動的,就不知道說的是些什麼。

再接下去,是劉老頭請人寫廣告。那時的廣告沒有廣告頭,也就是沒有“廣告”二字,隻是在一塊布上寫幾句話,就象是發個短短的消息。他們的廣告內容全文是:

為增我館聲望,為傳播新立天道學說,以滿足對此學說愛好者的渴求,我劉家館舍特聘請十七畫先生在館內倒座房裏演說五千字著文,並講故事。來聽者,一律免費,並以香茶招待。歡迎明日巳時屆時光臨。劉家館舍。×年×月×日。

當他們把一張張白麻布告文貼上街頭的時候,立即吸引了不少的人來看稀奇。

“好家夥!十七畫先生,這名字稀罕。”

“光會演講文章嗎,他還會說故事哩!”

“聽聽去,聽聽去。明天巳時一定按時到場。”

一傳十,十傳百,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了。

第二天,劉家館舍寬大的倒座房內,一大早就已布置好了會場。屋裏地上,一溜溜的設置著小書幾一般的小茶桌。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陶壺和陶碗。桌旁邊的地上擺著一溜溜的厚蒲團。離東山牆不遠處麵朝西放置著一張黑色的書幾。書幾後邊,靠牆放一把尺把高的小麻紮。書幾兩頭,是兩個一扠恁厚的大蒲團。

早飯剛過,就已有不少人開始入場了。

來場者越增越多。不大會所有的蒲團上都坐上了人。再來的隻好蹲在地上或站在旁邊。早早的就來了這麼多的人,這是劉老頭他們預先沒有想到的。

這些來場的人,有的衣服很破;有的穿得很新。有的出落得素素淨淨;有的則是花花綠綠。他們中,多數是中年和老年,也有不小一部分是青年,少年人為數不多。絕大部分都是男的。女的除了幾個陪同老人前來的小女孩之外,就是少數幾位花頭發老太太。有一位歲數最大的白頭發老奶,是她的孫子攙著來的。按階層分,他們的類別也很複雜,從大方麵講,有庶民百姓,有士大夫,也有錦衣錦裳的秦宮之人。坐在前排略略靠後一點的那個少年,頭戴白金發束,寬腳紅褲,淺紫中衣,金黃腰圍。從腹部那兒的腰圍底下垂著一條帶著綠邊的嫩黃板帶,活脫脫的給一個小文生增添了一派武士氣氛。這人是誰?老聃和徐甲都不認識。然而劉老頭心中十分清楚。

劉老頭和兩個店員,每人攜著一個大陶壺,笑眯眯地走進屋子。他們分頭將大陶壺裏泡好的葉子茶衝入那些木幾上的小陶壺,並隨時用小陶壺將茶衝入陶杯之內。

衝茶一畢,劉老頭來到靠東山牆的麻紮北邊,麵對眾人,恭敬地站在那兒,笑著說:“好啦,大夥都來到了,請讓我先來謝謝各位對我們館舍的賞光。在十七畫先生發表演講之前,先請他的弟子徐甲給講一講。好,徐甲的演講現在開始!”說罷,坐在書幾南邊的蒲團子上。

徐甲麵帶紅暈地從門外走來,笑眯眯地神氣地走到書幾旁邊。故作存氣,但是總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他還是去年入秦時候的那個模樣,也還是那樣的裝束。所不同的是身材比那時高了點,胖了點,臉比那時大了點,才縫的新衣也比原來胖大了些。

他在小麻紮上落座之後,兩隻手機械地按著麵前的書幾,抖膽地看了聽眾一眼,很快勾下頭去,一臉羞怯,眼珠一轉不轉地看著幾麵說:“各位眾人都來了。爺爺、奶奶們好,伯伯、叔叔們好,年輕的朋友們好。”對於他的拘束,聽眾感到很逗,很有趣味,有的發出笑聲。這一刺激反而使他膽大起來,“師傅叫我先講。叫我講,我就講。周朝有個柱下史,也是守藏室裏征藏史,他姓李名耳字伯陽,諡號聃,人稱老聃先生。他創立了一種天道派學說。他將這學說記載到了五千多字的著文之中。老聃先生在五千言裏,闡述了他的天道觀,人生觀,為人處世觀。對於天體之本,萬物之源,社會哲理等等,都有著獨到的見解。這部書具有著獨樹一幟的新思想。此書問世,眾人競相傳頌,爭著傳抄,研討究析。此書一出,老聃先生聞名遐邇,朝野敬佩。眾人以看到他的麵目,聽到他言語為一生中的快事。對於他的學說,有些人還沒有見到,甚至還沒有聽說過。我和我的師傅每人弄到了一份,先一步地做了深入研究。今日應邀,冒昧在這裏試作講演。講好講歹,隻管一講,講完之後,請各位多多指教。”說到此,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地看著大家。

“中,中。”

“這年輕孩中。”

有人小聲議論說。聽眾們開始有點佩服了。

坐在前排靠後的那個頭戴白金發束的少年開始高興了。他看著徐甲的長方形的俊秀臉龐,看著他的紅褲、藍衫以及頭上那肘雙牛角般的高發髻,心裏說:“嗨,他真行。我看最多隻有十八歲,比我大不多。年輕輕的就會傳道了。聽他說話又清又脆,還帶點奶腔。不賴。”

坐在書幾南邊的劉老頭心裏笑著說:“這孩子能講。可就是,你把老聃先生抬舉出來,先生並不知道。他要知道一定會動氣的。”

接下去,徐甲學著老聃先生以往的樣子,把天道學說的內容大概地作了介紹;把道體的無狀之狀作了描述;把天道落實到人生層麵、政治層麵時所產生的人德、政德作了講解;把天道創生萬物以及它帶著自己特性往物界落實時所表現出的規律作了闡明。在場的聽眾無不感到此種學說新鮮,獨到,上合天理,下合人情;無不感到徐甲是個新出現的能說能講的人才。

店主人劉老頭高興地站起來說:“好!徐傳士已將五千言的道德學說講解完畢;現在請十七畫先生向聽眾進行講演!”

話音剛落,幾個店員半是攙著半是護擁地陪同老聃先生走進屋來。

看到一個手持拐杖,半掂半拄的白胡大仙一般的老人走來,場上的聽眾一下子轟動了。“咦,我的娘哎,我說十七畫先生是個啥樣的人哩,這不是個風度不凡的老爺爺嗎?”大家張大眼睛夠著頭看。後邊看不清的,幹脆從蒲團子上站了起來。有的還從後頭跑到前邊去了哩。

“坐下!坐下!請各位坐好,好讓十七畫先生給咱們演講!”

劉老頭笑著,朗聲地喊著,用雙手往底下按著手勢說。

聽眾重新坐好。徐甲離開麻紮,給先生謄出座位,自己在書幾北邊的蒲團之上坐下。

老聃先生在書幾後麵麻紮之上穩穩坐下。他,親切,祥藹,逸然,大懷,清雅之中透出一點風趣。這居於平凡而不平凡的風度一下子使在場的所有聽眾悅然起敬起來了。

“感謝諸位光臨。感謝諸位歡迎我傳道。”老聃先生開始說,“既然劉君(指劉老頭)邀我給諸位講道,我就講講,哦。”說到這,吸溜一下嘴。他牙齒已經全部脫落,說話不如早期那樣伶牙俐齒,但是仍然清楚,明白,字音真切。正因牙齒全部脫落而不是部分脫落,正因脫落之後牙床齊截,排氣仍然勻稱,所以說話和原來大致一樣。不同之處就是如今在說話停頓,一時沒有想起下句是什麼的時候,好加上個閑字“哦”,並且吸溜一下嘴。然而當他的話說到熟口時或是激情上來的時候,那個“哦”字就和吸溜嘴一起不見了。

“關於道德著文已有徐甲作了講述,我不打算再去重複。”老聃先生接著說,“下麵,我想按照這五千多字的著文中所涉及的德政,說說以德治國和以智以苛治國的問題。以德取天下、治天下,人心悅服,天下長治久安;以苛取天下;治天下,狂風不能終朝,暴雨不能終日,兔子尾巴是長不了的。哦。”說到這裏又“哦”了一下,但是沒有吸溜嘴。“以德治國的中心問題是個‘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的問題。”他又接著說,“真正的聖人,真正英明的君主是沒有一顆固定不動的心的,是沒有常心的。他沒有常心,那他的心到底是啥哩?以百姓的心為他的心,百姓怎樣想,他就怎樣想嘛。真正的明君是不跟百姓的心對立著過日子的呀。以智治國也是不好的。我說的以智治國是不以誠信治國,是以狡治國,以詐治國,以欺騙治國。玩手段治國是不行的。‘天下’這物件是很奇怪的,‘天下’二字是神聖的,是玩弄不得的,玩弄者是要掉窯裏的,即使一會兒半會兒不掉窯裏,最終也要掉窯裏的。以德治國,國之福音,以狡詐治國,民也狡詐,統治者誠信不足是不行的。”說到此,他眼珠一轉不轉地看著那個身穿綿衣綿服的中年男人。從心裏,他把這男人擬設成了秦悼公。那“秦悼公”微微點頭,同意地笑笑,好象說“是的,是的,你說的是的。”

“統治者的誠信,是以德治國中不可沒有的。因為這裏有個誠可換誠,詐隻換詐,你尖我比你還尖,你賴我比你還賴的問題。”見人們一聲不響的在靜聽,他又接著發話了。他習慣地摸了一下白胡,風趣地笑笑,沒說“哦”,光吸溜一下嘴。

“講到這,我想起個笑話,也算是一個小故事。這個故事說了個兩人比尖比賴的問題。說是從前有兩個親家。兩親家一個住在尖莊,一個住在賴莊。住在尖莊的這個,名叫老尖;住在賴莊的這個,名叫老賴。有一天,老賴到老尖家去走親戚,吃飯的時候,老尖端來兩碗清湯,兩黑窩窩。老尖端起湯碗遞給老賴說:‘來吧親家,咱喝湯。’老賴接過湯碗,往那一放,伸手去拿窩窩,說:‘我不好喝湯,好吃饃。’老尖伸把把他手裏窩窩奪過來,笑著說:‘親家,別吃饃了,你喝湯吧。喝湯饃好放。這倆饃給我放著,叫我明兒個吃吧。’第二天,老尖去老賴家走親戚,一進門,老賴就說了:‘親家你來了?走吧,上地吧。’‘上地弄啥?’‘幹活吔,從這會兒到吃飯的時候你還能給我家幹好大一會活哩。我知道親家是個勤快人,不好閑著。’老尖幹半晌午活,肚子餓得吸多深。吃飯的時候,老賴端來兩個盤子,一盤子裏頭是個雞蛋,一盤子裏頭是把豆秸。老賴說,‘我的招待可比你強吧。看,一盤小雞,一盤豆芽。除了小雞嫩了點兒,豆芽老了點。’老尖想去叨‘小雞’,老賴伸把把雞蛋抓過來說:‘親家,你叨豆芽吧,你牙口得勁,你看著,遍牙口。’‘咋?’老尖瞪著眼說:‘那小嫩雞叫誰吃吔?’老賴說:‘我吃吔,老豆秸我嚼不動,你看我的牙老得都沒齲啦。’”講到這裏,老聃先生摸著白胡,咧開沒牙的嘴。

“哈哈哈哈!”在場的人們全笑了。

“以上說的所謂的故事,隻是個笑話,沒影子的事兒。”老聃先生接著說,“然而它能說明一個問題,‘投我一木桃,報之一瓊瑤,’‘投我一缺德,報之一豆秸’,一個國家的政治,缺了道德是不行的。有人說,國家是通過戰爭奪來的,戰爭是不要道德的;我說,不,戰爭也要道德的。請讓我根據五千言道德著文的二十九、三十、三十五、三十六、四十八、五十七、六十一、六十二、六十六、六十九等章的意思,說一說以道治兵、以道治國的道理。請記著我送的兩段話語吧。

“我送的第一段話是:天下有道,把運載的戰馬還給農夫用來耕種;天下無道,連懷胎的母馬也要用來作戰。善作將帥的,不逞勇武;善於作戰的,不輕易激怒。禍莫大於輕敵。善於戰勝敵人的,不一定非得直接對鬥。將要收斂的,必先擴張;將要削弱的、必先強勝;將要廢棄的,必先興舉;將要取去的,必先給與。兩軍相當的時候,慈悲的一方可獲得勝利。柔弱勝過剛強。以道輔助君主的人,不靠兵力逞強於天下。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善用兵的隻求達到救濟危難就是了,不敢用兵力來逞強。達到目的卻不誇耀,達到目的卻不驕傲,達到目的卻出於不得已,達到目的卻不逞強。凡是氣勢壯盛的就會趨於衰敗,因為這是不合於道的,不合於道,得了天下也難保長。大國要象居於江河的下流,處在天下雌柔的位置,是天下交彙的地方。正因為它能雌柔,可以交彙,小國才佩服它。大國對小國謙下,小國對大國謙下,特別是大國更應該謙下。”

“我送的第二段話是:治理天下,用強力去做,是達不到目的的。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因此聖人要去除極端的,奢侈的,過度的措失。政治寬厚,人民就淳樸;政治嚴苛,人民就狡狤。以德治國,國之福也;以智(詐)治國,國之賊也。大海之所以成為許多河流彙往的地方,是因為它善於處下。聖人要做人民的領導,必須心口一致地對他們謙下;作他們的表率,而把利益放在他們之後。他居於上位,而不使人民感到負累;居於前麵,而不使人民感到受害。所以天下人樂於推戴他,而不厭棄他。以道治國,天下都來歸往,歸往而不互相傷害,大家都能和平安泰。道是神聖的寶貝,治理國家決不能沒有它。立位天子,設置三公,送上千車金銀碧玉,也不如用道作為獻禮。上士聽了道,努力實行;中士聽了道,半信半疑;下士聽了道,哈哈嘲笑。——不被嘲笑,就不足以為道。我的話完了,謝謝諸位。”

話音落地,聽眾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隻見這時屋子裏所有的空地上都擠滿了人,甚至連屋外的窗戶上都趴滿了人呢。徐甲緊緊接繼,進一步發表演講。老聃先生在幾個店員護擁陪同下,走出屋子。

當人們悟出十七畫就是老聃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知去向了。

一傳十,十傳百,知道老聃來鹹陽傳道的人越來越多,全城轟動,連秦宮裏的人也都知道了。秦宮裏那個聽老聃講過道的、頭戴白金發束的錦衣少年就是秦悼公的孫子。當孫子向他爺爺秦悼公說到老聃先生講得如何如何好的時候,說到他不露身份、講過之後就不知去向的時候,連這個病中之人都感到未聽他講道“這是終生遺憾”呢。

扶風情深兮!

槐裏義長

公元前四七七年,老聃先生主仆二人離開鹹陽,一走六年,不知去向。在這以後的六年裏,他們到哪裏去了呢?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後來他們重新出現的時候,關於這個問題,他們誰也沒說,隻字沒說!誰也沒提,隻字沒提!

他們好象是有意給他們所在的這個人塵留下個謎。

他們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後人在猜測此謎的時候,說法很不一致。有的說,他們西北走流沙,到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們出了中國,到印度去了;有的說,“他們一路傳道,又往正東去了。落葉要歸根,家裏有他兒孫,有他母親的墳。再說還有徐甲,他把徐甲領出來多年,該送他回家了。他們往正東去,就是打算回家。他們走到離函穀關不遠處的時候,聽說關東地麵戰事又起,路上很不平和,就又拐牛而回了。”有的說,“他們四海為家,普天之下,莫非故裏,根本沒有回家的想法。他們沒有往東去,而是到秦國西部邊境一帶地方救世去了,他該說的話都說了,一下子使自己變成啞巴了,剩下的就是以其親身直接救世了。”有的說,“還瞎跑個啥!他是個隱君子,不能整個奔波煩忙。‘功遂身退’,他隱居去了,到四川的青羊宮裏去過清靜無為的生活去了。”有的說,“不是,是到至今也不為世人所知的什麼地方隱居去了。”有的說,“不,他這樣的人是隱居不住的,是清靜不成的。他為在人間布道布德,努力一生,看不到德政在天下完全實現,他是不會清靜下去的。”有的說,“咋清靜不下去?累一輩子,該清靜幾天了。他是從大的時空範圍看問題的,他看出來了,他看出在他死後的很長一個時期裏,曆史是就該那樣走的。他不去清靜又有啥法呢?他已有著作在世,可以影響後人,至於那一段曆史,它想咋走它咋走,反正他也問不了,不趕緊清靜幾天還去弄啥?何必再去瞎勞神。”有的說,“你說他能看恁遠嗎?他是那一段曆史的人,是有曆史局限性的,看恁遠,我看根本不可能。”有的說,“閑話少扯,不管怎樣,反正我肯定他是隱居去了。”有的說,“肯定隱居?隱居根本不可能。”那麼他究竟弄啥去了呢?說來說去,至今還是一個謎。

公元前四七六年,秦悼公去世,其子即位,號稱秦厲共公。此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趙弼襄找他一次,沒有找到。

公元前四七五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這年,周朝天子周敬王去世,其子姬仁即位,號稱周元王。也就是這一年,中國曆史上,戰國時期開始。一些小國被大國吃掉,剩下的一些大國,爭鬥得更加厲害。仗越打越大。

公元前四七四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趙弼襄又一次找他,仍然沒有找到。

公元前四七三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這一年,越國滅掉吳國。

公元前四七二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戰國時期,一些大國之間打紅了眼。

公元前四七一年,秦國的扶風發生瘟疫。那時,郡縣製尚未建立,扶風還未成“郡”,也沒有“東、西扶風”之說。那時扶風還是一個不算多很大的窮村莊。當時此村柳樹很多,枝條輕搖動,依依欲喚人。有人說,“扶風,拂風,這兩個詞兒發音一樣,不同之處隻是一字之差。這扶風是不是因千千萬萬個柳條在風中拂動而得名?”

這年秋天,——秋季已將進行近二十天,天氣仍在燥熱之中。怪不得人有“立秋傲熱十八天”的說法。“該冷不冷,人生災情”,這天扶風村上突然之間暴發了瘟疫。

這疾病是從一個名叫玉山的漢子身上開始的。他發病急驟,高燒燙人,腹疼嘔吐,屙血屙膿,嘴幹舌苦,焦躁不安,舌頭燒成了紅絳色,很快地就昏迷過去了。玉山發病以後,接著是他一家三口全染上了這病。再接著,是疾病在村上其他一些家庭出現。這些染病的人,症狀大致一樣。“瘟人啦!瘟人啦呀!老天爺呀,這該咋辦哪?老天爺呀,這個家可不能再呆下去了!”人們驚慌失措,異常害怕,整個村莊一下子籠罩在十分不祥的氣氛中。家有病人的人家,呼天叫地,驚恐萬狀,不知如何是好;家裏暫時沒有病人的人家,如臨大敵,更是提心吊膽。一小部分人嚇得逃往外村。其中有一個剛傳染上這病的人,嚇得張嘴大哭,往外村親戚家跑,很快地又在這村傳染上了這病。一場瘟災,眼看就要在這一帶村莊之上鋪開了。

當時,人們隻知道這是一種瘟疫,並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瘟疫病不是單指哪一種疾病而言,而是幾種流行性疾病的泛稱。如霍亂,流行性腦炎,疫毒痢等,都在這種瘟疫之列。當時扶風村人所染的疾病就是疫毒痢,一種暴烈性的、霍亂型的疫毒痢。這是一種帶毒菌的、傳染性很強的痢疾病。此病多發於夏、秋兩季,發病原因大致是因為“感受外邪”和“飲食所傷”造成,是以發熱、腹痛、裏急後重、下痢赤白膿血,甚則神誌不清為主要症候的內科急症。醫學上有“時疫作痢,一方一家之內,上下傳染相似”之說。暴烈性的疫毒痢是諸多痢病之中最為危險,後果最為嚴重之症。它流行迅速,治不及時或治之不當,大多數都會殃及生命。這種病,在一地傳染,如不迅速及時撲滅,不僅是危及一人、一家的生命,還會危及一村人的生命;不僅危及一村人的生命,而且還會危及一帶村莊上人們的生命。任其發展,甚至會家家戴孝,戶戶哭聲,十家病者裏頭會有五家絕窩。

在扶風村瘟疫大作,災難降臨,人們呼天喚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老聃先生他們的牛馱恰好路過這裏。此時徐甲已經二十三歲,老聃先生已經成了百歲老人。此時他的身材和麵目很明顯地比原來消瘦。他們這次從這裏路過,不知是從哪來,也不知是到哪去,而且這裏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百歲老人就是老聃。人們隻知道他姓重,名叫重耳。他此時的名義仍然是傳道士。問他們要到哪裏去,隻說是到某某一個地方去,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而沒有具體說清。

老聃主仆來至扶風村頭,聽說村上發生瘟疫,二話沒說,立即投入到緊張地撲疫之中。

他們在村前找個閑屋暫時居住,作為撲疫的落腳之處,這所被稱為“扶風閑屋”的房子,歸白乾德家所有,白乾德是當時鄉上的三老,他的家具體是住在這扶風村上。老聃先生和白乾德一起對村上各家進行勸說,勸說他們不要驚慌,不要外逃,要百倍地堅定起撲滅瘟疫的信心,要讓病人快找閑屋隔離起來。要想盡一切能想出來的辦法,竭盡全力,盡快把親人從病魔嘴裏奪回來,盡一切努力把這場後果不堪設想的瘟災徹底撲滅。

他一邊吩咐鄭滿倉等幾個青年人快去請醫,自己和白乾德、徐甲一起急忙開始對危急病人進行搶救。

當時,在危急病人中最危急的一個,名叫火娃。他發病急驟,腹疼嘔吐,屙血屙膿,嘴幹舌苦,焦躁不安,兩隻眼睛紅紅的,大聲呻吟,並喊著要去跳井。不一會兒就進入了昏迷狀態。除了和玉山的病情相似之外,他還加了高燒不退,四肢痙攣,麵色蒼白,汗如雨下,屙血屙胺不止。如不緊急搶救,連吐帶泄,加上高燒,待精津耗盡、醫者來不到時就會很快死亡。

火娃的妻子桑離氏看到丈夫的病情,嚇得不會說話,兩隻眼睛直直的,雙腿發軟,一下子堆到地上。兩個小孩也嚇哭了。

老聃先生從門外走來,見火娃的病情,吩咐徐甲,“快弄湯水!”他歲數大,經驗多,似乎是在哪聽人說過,遇到這種情況,須補湯水以養胃。他想起“陰濕,陽幹,陰陽相合就降下甘露”的道理,就急中生智,以其冒估叫徐甲給弄湯水了。

徐甲從廚房端來半碗涼開水遞給老聃。老聃先生接過碗,湊近火娃的病床,一條腿蹲著,一條腿半跪著,將水碗送到躺在床上的火娃的嘴邊,他不顧腳下那嘔下的髒物,也不顧自己染病的危險——他考慮自己年已至百,如若染病死了,以老朽換回個年輕生命,合乎天道的運轉——將自己置之度外,心裏說著,“立學說讓別人實行,自己例外,是對學說的褻瀆。我可不興有一點不把他和我孫子一樣看待,我唯一的使命是救活他”,一隻手掰著火娃的嘴,一隻手傾著碗,一點一滴地將涼開水傾到他的嘴裏。火娃雖已昏迷,但是知道往下咽水。由於他嘴裏、肚裏幹熱發燥,很需要水,所以水滴一落入口,就很快如旱地見了雨點,滲進去不見了。老聃先生見此情形,就將那涼開水半口半口的往下倒;接下去是一口一口地往下倒。倒下去半口,他很快咽下去半口;倒下去一口,他很快咽下去一口。半碗涼開水霎時之間倒完了。火娃的昏迷,明顯地減退,他擠著眼,伸著手,表示還要水喝。老聃先生又讓徐甲給端來碗涼開水,又用同樣的辦法將水往他肚裏送下。

火娃暫時滿足地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養神。

老聃先生靈機一動,突然想起火娃因嘔吐和拉泄,肚裏不僅缺水,而且也缺食物,如不補上點麵食,內裏精津奇乏,就不能從昏迷中蘇醒,於是就叫身邊的人快去調理麵湯。火娃的妻子桑離氏,見此情形,精神恢複常態。她趕緊到別處端來一碗麵湯。

老聃先生接過湯碗,又用剛才的辦法去往火娃嘴裏傾倒。他發現自己跪著的那條右腿有點酸疼,就換了換姿勢,將跪姿換成了左腿。因換勢時沒支持好,碗裏麵湯傾出,潑了自己一袖筒子。他又叫桑離氏端來一碗麵湯。接過湯水,又往火娃嘴裏傾倒。火娃一口一口地將一大碗湯水咽下。因精津得補,他好轉過來。停了一下,他忽覺心裏難受,擠著眼,折起頭,去找嘔吐的地方。老聃先生不知他要弄啥,就趕快去用胸懷護擁著他,隻聽“呱”地一聲,一下子嘔吐了他整整一懷。髒東西順著他的腹部往下淌。老聃先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讓其流淌。火娃的妻子桑離氏一陣慌亂,忙找破麻布去給他擦。老聃先生看她一眼說,“快不要講究這些。”接著又要她去端麵湯。

當火娃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看到一位天涯來客一般的陌生老人一身髒水地蹲在自己床前,感到不可理解,緊接著很快理解,感情一下子從千裏遠的距離迅速拉近,拉得很近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一下子十分親密地融在一起,他感到這是他爺,是他親爺,差點沒有喊出,“爺爺呀,我的恩人!”桑離氏看到這種情況,忍不住眼淚在眶裏湧動。“重公公啊,我的好爺!”

老聃先生安排桑離氏要備足湯水,要不停地往他嘴裏點點滴滴地送水(那時醫學甚不發達,這笨辦法大概可起延緩生命之作用),並且要徐甲快去告訴有病人的各家,要他們家裏人也不斷點點滴滴往病人嘴裏去送湯水。這時,出外請醫的鄭滿倉滿臉流汗,喘呼呼地跑過來說:“重先生!我們沒能請到醫者,你看咋辦?你看這事該咋辦哪?”

老聃一聽他們沒有請到醫者,心中頓然驚懼,麵色一下子灰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沒請到醫者?怎的沒有請到?你們怎的沒有請到?”鄭滿倉說:“我們這一帶,醫者很少,有幾個醫者也醫術十分差勁。我們找到幾個醫者,一說情況,他們說對此毫無辦法,不如不來,來了也起不到一丁點的作用,除了從他們手裏耽誤人命。他們說這是瘟人,他們對瘟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後又找到一個醫者,他說他也沒有法子,說可以把病人抬去看看。”

“抬去看看?”老聃先生睜起龍腫的老眼說,“這恁些病人,抬那個是呀!這裏情況,是必須請他們前來,親自下手撲滅瘟疫。把病人抬去,是不行哩。”

“那怎麼辦?那該怎麼辦咧?”鄭滿倉又愁又急,束手無策。

在戰國初期,在秦地扶風,醫療事業極為落後,醫生身價極高,極不好請,這是確切的事實。那時請醫,實在是特別困難的事情。

救人如救火,十萬火急,這怎麼辦?“不管怎的,你們必須得想出法來。”老聃先生急得在地上亂轉圈子。一生中,他從來沒有這樣急躁過。

“好醫者倒是有一個。”鄭滿倉說,“他姓桓,外號神醫,人稱桓先生,住在桓家塢。這桓先生身價極貴,給人醫病從不出門。認為到病人那裏找著醫病,那是低賤,是對醫者身份的侮辱。且別說百姓請他看病,連士大夫他都不理睬。有一次,秦宮中的官員去請他,他都沒去。他的另外幾個外號叫‘死不出門’,‘天難請’。這‘天難請’的意思是說,老天爺也請不動他呢。因為請不來他,所以我們幾個壓根兒就沒往他身上想。咱們要是不請他來,而直接抬著病人去呢?這也不行。因為,從咱這到他那十七八裏,不光隔河,還得走一段山路。這路雖不爬山,可也很不好走。再者,要說抬去一兩個病人,村上還有不少的病人,而且病情正在迅速地發展,一村人的生命耽誤不起;要說全部抬去,根本就不可能。這咋辦?重先生,你看這該咋辦哪?”

“我去請他!一定將他請來!他不來不中,不來也得來。”老聃先生說,“他若不來,我老頭子就舍著恁大年紀的老臉,跪到他麵前不起來。如若他還不來,我就跟他拚了,我一輩子沒跟人拚過,這一回我老朽算是拚上了!徐甲,備牛!”

“好哩!”

一個人的生命,一家人的生命,一村人的生命,幾村人的生命,甚而至於這一帶村莊上所有人的生命,事關重大,情況萬分緊急!老聃先生心如火焚,連再想下去的工夫也沒有了,於是就當機立斷,決定親自去請“天難請”。

徐甲將牛備好,牽到這裏。鄭滿倉說:“徐甲,你不知道路,你在家照看病人,我領重先生前去。”徐甲說:“生人牽牛,路上不順,從這到桓家塢的路我知道。放心吧,我牽著牛,很快就可走到。”

老聃先生讓鄭滿倉告訴白三老,安排各家莫忘用湯水延續病人生命,自己就肩負起拯救一方人生命於垂危之中的重大使命,爬上青牛,和徐甲一起出莊而去了。

有人會想,老聃先生不騎牛,而以其他別的什麼辦法,例如騎馬,是不是可以走得快些呢?當時不僅交通十分不便,而且交通工具十分落後。扶風一帶是有名的窮鄉僻壤,扶風村人,十分窮苦,而且家家都苦,就連三老白乾德家也很窮苦。整個扶風村,除了有幾家喂牛的之外,其餘各家連個喂牲口的都沒有,哪有馬呢?如果到外邊找馬,一來二去,耽誤時間不是小事。再說,情況緊急,倉促疏忽,老聃先生根本就沒有去想別的。老聃先生不會騎馬,在他來說,趕路的最好工具當然隻有青牛。

一頭大角青牛,馱著一位白發老翁,向著桓家塢方向,急如星火地走著。

“走快些。”白發老翁睜著心急的老眼,看著牛前的徐甲說。

徐甲邁快腳步,緊起韁繩。韁繩緊動牛的鼻子。青牛撐著脖子,平舉著頭,睜大眼睛,眼裏冒出光光,善知人意般地加快了步子。看起來,它是真知人意的。它仿佛在想,“主人要我走快,他是去做義事,義不容辭之事。他是去救一方生命垂危之人,救垂危之人於垂危之中。這種事,就其性質來說,是宇宙萬千大事中第一大事,萬千要事中第一要事,千萬緊事中第一緊事。主人的胸懷是錦繡的,心意是慈悲的。我要走快,不能辜負主人的一腔心意,不能辜負主人的一顆大慈大悲之心。”

趕完一段平地,他們的牛馱進入山路。山路雖然不能稱為崎嶇,但是凸凸凹凹,很是難走。

“快些。”老聃先生睜著著急的老眼,看著牛前的徐甲,著急地說著。

徐甲扭曲著身子,歪歪拐拐地邁動著腳步。青牛歪歪不穩,歪歪搖搖地邁著蹄腿,弄得背上的老聃搖搖晃晃,歪歪仄仄。霎時,連牛帶人全都弄得呼歇喘氣。

走完這段崎路,前麵出現一段窄路。一條窄窄的石頭小路,剛剛能走下一頭牛。路兩邊是兩個三四丈深的大坑。坑裏沒水,清清楚楚地裸露著石頭坑底。走在這裏,若不小心,摔下去之後,即不粉身碎骨,也要腦漿塗坑。

行至窄路此端,徐甲將牛停下,不敢再走。老聃先生見此情形,也不敢再騎在牛上。他從牛背上擦下,走到牛的身後,彎腰弓身地拄起他的拐棍。他讓徐甲牽牛過路,自己在牛後跟行。徐甲屏著氣,小心地牽牛行走。青牛大概是感到驚懼,也拘謹地往前抬著步子。老聃先生屏著氣,拄著拐杖往前走著。徐甲關心先生,不敢再走,他生怕先生跐掉到坑裏。老聃先生心急,催他快走。“這可不行,先生,您,您要是……”徐甲說。“不要緊的,沒有啥子。大膽走啦。”為使徐甲鎮定沉著,先生故意這樣鼓勵徐甲。他大著膽子,冒著危險,拄拐杖硬往前走。徐甲一手緊緊抓著牛鼻拘,提心吊膽地和牛一起往前走著。牛一跐蹄,身子仄歪一下。老聃先生見此情形,由不得自己的用手抓住牛的尾巴。他的意思是怕牛栽下去,就來個前邊拉著,後邊抓著。如若牛再跐蹄,他可以掂著牛尾,死死不丟。他並沒想到,如果牛栽下去,把他們帶下去,不僅牛亡,人也得死。他們提心攥膽,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往前挪著,終於從險路走出。

老聃先生再次上牛。二人又一次趕路。他們又走一段路程之後,見一座平地突起的小山立在麵前。他們繞過小山,又走上一段平路。沒想到又走了一段路子之後,忽然不見去路,一片高高的斜坡出現在麵前。徐甲發現自己迷了路,心裏一驚。他記得那次從這走時,這裏沒有斜坡。由於急慌,心裏忙迫,這次走入絕路,該怎麼辦?他和先生兩個人同時都仿佛覺得,斜坡那邊就又是去桓家塢之路。可是這斜坡,牛上不去該怎麼辦呢?

老聃從牛背上再次下來,急得冒火。他從脊背和後腦勺上看見,幾百張蒼白的麵孔上,幾百雙痛苦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這些麵孔,大汗滾滾。麵孔下的身子,焦灼不安,在痛楚地來回扭動。

“上坡!拉牛上坡!”老聃先生大聲地說。他讓徐甲在牛前邊拽著牛的鼻拘,自己在後頭推著牛的屁股,讓它往坡上走。青牛前腿打一下摽子,意思是,這種斜坡,它上不去。但是兩位主人的希望,兩位主人的催動,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上哪行啊。它僅隻猶豫一下,就往坡上走去。沒想到,剛走幾步就退了下來。老聃先生隨著牛的後退,往後退了老遠,差點兒沒有坐在地上。

他喘著氣站好,想了一陣,見左右兩邊是山,沒有出路,如若回轉身再拐回去,路途不近,定會誤事,就下了決心,“上!再上!”他大聲說。他讓徐甲拉牛,自己推牛,二次上坡。這頭懂得人性的青牛,勾著頭,瞪起眼睛,第二次開始往坡上走。一步,兩步,三步,五步。當它走到半坡之時,一隻蹄子猛一打滑,差點兒沒有又閃下來。它狠勁地勾著頭,暴著眼,狠力地摳著蹄子,借徐甲的拉力,老聃先生的推力,努著身子硬往上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硬是挨到過了坡腰。沒想到,就在他們一步步將要接近坡頂之時,牛的後腿一個跐滑,呼通一聲摔滾下來,從老聃先生身上摔過。老聃先生順坡滾下,和青牛摔在一起。隻見此時徐甲也從坡上滾下。慶幸的是,老聃先生沒被牛砸著,也沒被牛蹄踩傷,隻是臉上擦一塊皮。

老聃先生心情沮喪,而且惱火,這一回心裏真的產生了拐回去重新找路的想法。可是,剛剛一想,就自我否定了,“不中,重新找路,不一定能找到,一來二去,就會耽誤時間,誤人性命。我們既然能接近坡頭,就能登上坡頭!”想起扶風病人正在生死線上巴望著他,心裏急得象燃起了一團火,“還上!這一回就是寧死也得上去!”

他們又一次一牽一推,讓牛往高坡上走。一步步挨到坡腰,一步步接近坡頭。沒想到這一下竟出奇順利地爬上去了!

過了高坡,出現在眼前的正是那條去桓家塢的路徑。老聃先生重新騎上青牛。徐甲拽牛,幾乎是快步小跑。“快些。”老聃先生還是重複著他那句話。他隻嫌走得太慢,恨不能生出雙翅一下子飛到桓家塢去!可是他騎的畢竟是頭牛,畢竟是不能一下子飛到,青牛也隻能這樣了,它也隻能盡到這樣的努力了。“快些。”他隻知重複地這樣說著。

當他們跑完平路又艱難地跑了一段凸凹不平的山路之後,象剛才那樣,前麵又出現一條窄石頭路。這窄路比剛才那條窄路略寬一點。路兩邊也是兩個幹石頭坑,和剛才那石頭坑不同的是,這坑不算多深。“快些。”老聃說著,並不下牛。徐甲牽牛沿小路速度不減地往前急走。沒想到牛一失蹄,呼通一聲,連老聃帶徐甲,三者一起,全摔到坑裏。老聃先生“哎喲”一聲,隻覺猛一酸疼,仿佛聽見“喀啪”一聲,右胳膊一陣酸沉,半拉身子再也不能動了。青牛摔挺到地上,接著翻過身來。徐甲從地上爬起,驚恐地去看老聃先生。他彎著腰,關切而痛惜地看著先生說:“先生!您……,您……摔著沒有?能起來嗎?”說著,就去拉他。老聃先生擠著眼,皺著眉頭,慢慢地抬起左手,微微地搖晃幾下,那意思是不讓徐甲再說話。——他自己知道,這搖晃,有兩層意思:一、外表意思,讓徐甲不要拉他,不要說話,讓他停會再起,讓他在這歇歇,閉目養一會神,有話待會再講;二、內裏意思,他胳膊酸疼,半拉身子已不能動,他不知那裏是出了什麼事兒,不知是栽傷了,還是別的什麼。他想略停一下,趁機歇歇,趁機想想,徐甲的問話,他現在不知咋樣回答才好,待想好之後,他再答話,眼下他心裏很亂,待想好之後,應該怎樣,他再去說。

徐甲擔著心,兩手握著一把汗,幾乎是屏息地,一聲不敢再響,小心而緊張地觀察著先生表情的變化。

此時,老聃先生正在緊張地思考:“完了,完了,這一回我完了,……再也沒法去請醫者了……。我胳膊裏的骨頭可能是斷了,我覺得好象是聽見響了。人老得很了,骨頭是脆的,很可能是那裏斷了。唉,我不該,我真不該恁急。很急了不中,欲速則不達呀。我後悔了,我真不該……。不,我應該著急,我不能不急呀!你想,扶風村,恁麼多的人生命危在旦夕,我能慢騰騰一點也不急嗎?我不能不急呀,我若不急,目下不是連村也出不了嗎?……然而,然而我栽到了這裏,這咋辦?我不能走了,我栽毀了,不能去請醫了,這咋辦哪?我不能對徐甲說我栽毀了,他如若知道我栽毀,一定不讓我去。他自己去又請不來。他不讓我去,我硬要去,勸勸阻阻,周周折折,出些不必要的事,也會耽誤時間的。”想到“耽誤時間”這幾個字,老聃先生心裏倏地一驚,猛然想起,他不該在這裏想下去,想起他如若再在這裏想下去就是對搶救病人的時機的貽誤,就是犯罪,就趕緊折起頭,強裝笑臉——這笑裏無可奈何地透露出痛苦——,對徐甲說:“不要緊,我不要緊,徐甲,沒事兒。我沒摔著,歇一會就過來了。年紀大的就這樣,沒摔著也看著象是不得了,實際沒事,抓緊時間去請醫,拉牛!你先別拉我,快去拉牛。”說到這,皺一下眉頭,那是胳膊猛又一疼。不過這種不易讓人發現的表情,他並沒讓徐甲看見。

徐甲將青牛從石坑拉上去,讓它在路上站好,然後回過頭來又到坑裏去拉老聃先生。在他的攙扶下,老聃先生忍著疼,勉強站起。徐甲看著他說,“先生,您,您不能走了,您摔傷了。”

“摔傷?摔傷個啥。”老聃笑了,故意打起精神,“老頭子家就這樣,待一會就過來的。我身子骨有點暫時不遂和,你可以先背我上牛,到牛背上趴一會就好了。快吧,快吧,時間可不能再耽誤了。”說到這裏,又皺一下眉頭,額頭上滲出細微的汗珠。

徐甲將先生背起,好不容易地走出石坑,來到青牛身邊,將他放到地上。然後撐他上牛。當他一手托著他的下身,一手推著他的右胳膊往牛背上撐的時候,一下擠著了那裏頭的傷處。老聃先生猛地感到一陣疼痛。他咬牙緊皺眉頭,一聲不響地扭著頭,不讓徐甲看見。臉上的汗珠象豆粒一樣滾了下來。

“走吧,快走吧。”他擠著眼在牛背上說。

青牛撐著脖子,平舉著頭,瞪著眼睛,眼裏往外冒著光光,喘呼呼地往前走著。徐甲喘呼呼地加快腳步,幾乎是往前小跑。

“快些。”老聃先生趴在牛背上,幾乎是成了習慣地重複著剛才他那句話。

徐甲和青牛的步子進一步加快。由於喘呼得厲害,就又放慢一點腳步。

“快些,再快些。”老聃先生又重複著他那句話,所不同的就是又添了“再快些”三個字。因這三個字,使徐甲剛放慢了的步子又加快了。

走一陣,一條小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中年艄公站在船上。他們來到河邊,將牛停下,努力控製著心裏的焦急。老聃先生忍著疼,讓徐甲靠扶著,從牛背上擦下,拄著拐棍站在地上。徐甲和艄公一起將青牛弄到船上。然後,他們又扶老聃先生上船。中年人將船慢慢撐動,一篙,兩篙,三篙,五篙,好大工夫才撐到對岸。

下船之後,老聃突然想起“晚了”,想起時間被他耽誤了,被他的爬坡,摔坑,下牛上船,艄公的不慌不忙耽誤了。他心裏“嘭”地一聲燃起一團大火,這團火熾熱地烤灼著他幹瘦的胸腔,把他的疼痛全燒掉了,此時他一切念頭都沒有了,隻剩下一個要不顧一切往桓家塢急趕了。

他憋著一肚子火急,讓徐甲撐著他急忙上牛又往前急趕,哪想剛走不遠又碰見一條河,而且這河比剛才那河還寬。一隻木船停在渡口這沿。青年艄者招呼他們上船。青牛在船上站正。徐甲提心屏氣地護老聃先生靠在牛的身邊。老聃想起剛才艄公的磨蹭,心急火燎,隻想著快到桓家塢去,說有十分緊急的病人急亟搶救,須急請醫,催艄者快快開船,越快越好,青年艄者一聽,也十分著急,迅速將船撐動。木船在河心晃了幾晃,差點兒沒有淹水。木船越走越快,迅速向對岸劃去。急慌最易出錯,沒想到猛地一下碰到岸上,把老聃、徐甲一起閃到河岸的河水之中。老聃先生心裏一涼,頭懵多大……

由於緊張,勞累,加上跌撞,水激,使年老之人無法承受。當老聃先生被徐甲、艄者從淺水中攙扶出來,乘牛來到桓家塢桓先生麵前的時候,已經暈得閉著眼睛不能抬頭了。

這外號“天難請”的桓先生,身穿絹質的黑衣黑裙,出落得十分清雅,一臉傲岸,嘴上留著清高的小胡。他坐在藥櫥旁邊,驚訝地看著一位渾身水濕,可敬、可憐的老人,一時不知是怎麼回事。當他聽徐甲說完重先生為救扶風病人冒艱難危險,百苦千辛前來請他的時候,一下子感動得流淚了。

“好心的重大伯啊,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是第一次才見到您這樣的人哪!”

就在這時,白三老另外派的,前來桓家塢請醫的人也趕來了。

桓先生安排人快給兩個落水者換幹衣裳,並且要好好照護重先生。他自己趕快帶上醫病要用的東西,找到一位善騎馬者。桓先生上馬,趴在善騎者的背後,然後舉鞭催馬,向扶風方向飛奔而去了。……

來扶風後,桓先生一頭紮到對瘟疫病人的緊張搶救之中。經診斷,他給開了醫治此病的藥方。此次桓先生開出的中草藥,不僅量大,而且樣多——有白頭翁、黃連、芍藥、竹葉、梔子、犀角、蔻仁、滑石、蠶矢等。

桓先生安排扶風村人,要迅速弄來這些藥物,迅速煮好,迅速送到病人嘴裏。他讓人到桓家塢把他存放的所有這方麵的藥物全部拿來,又派人四處找藥。他說:“我這藥方上有幾樣藥現在不好找到,其中有些藥缺,有些藥找不夠用的。我知道,城裏這幾種藥已經不多,必須派一部分人下鄉四處尋找。必須迅速將這些藥物購買齊全,以滿足病人所需。”

老聃先生要徐甲用牛馱他下鄉找藥。徐甲不讓他去,說他已經摔損了身體。老聃先生一口咬定他沒有事。他以他的包容和含蓄將病苦嚴嚴地隱下。他躍在牛背上,讓徐甲牽牛馱他到四鄉去。他親自掏出他講學、收徒得下的金銀,將藥一樣樣買足買夠。在他和桓先生、徐甲、白三老以及扶風村全體民眾的共同努力下,村上的瘟疫很快撲滅了。接下去,其他村上的瘟疫也被撲滅了。一方人的生命得救了,老聃先生累病了。

七月二十日,天氣驟然變化。突然之間,黑雲湧起,北風大作,暴雨傾盆,連下一天又零半夜。氣候陡然轉冷。夜裏,老聃先生躺在“扶風閑屋”的竹床之上,突感徹骨透髓地寒涼起來。他渾身發冷,高燒燙人,很快進入昏迷狀態了。他病了,由於過度緊張,過度操勞,精疲力盡,由於歲數太大,經不起折騰,由於傷損苦痛,出汗之後又遇冷水,寒氣入內,由於天氣驟變,燥熱陡然轉冷,他病了。他歲數太大了,一生給予,最後更加給予,竭盡精津,沒有一點反力了。整個軀體,很快由酸變假了,他覺得他天數已到,無法救治,認為已經走到盡頭,臨死別再討擾別人,就聽之任之,幹脆一聲不響了。

天明,徐甲發現先生麵色如土,臉型扭曲,進入昏迷狀態,已經不行了。就放聲大哭。噩耗傳遍全村。扶風人流著淚圍在他的床前,拉著他的手說:“重先生啊!您不能走啊!您是為救我們扶風人弄成了這樣的呀!我們的病好了,您卻要走了呀!我們還沒來得及報答您呀!您連俺一口熱水還沒喝的呀!您不能走啊,您睜開眼吧,睜開眼再看看我們吧!再給俺說句話吧!”

老聃先生慢慢地將眼睜開一條縫,哆嗦一下嘴唇,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好,好了,我,不,不,掛……念了。……槐,槐裏,……大,大黑,他,他們……”慢慢地閉上眼睛,啥時也不再說話了。

人們開始放聲大哭。屋裏屋外跪了一大片人,玉山、火娃和他的妻子桑離氏跪在最前麵。火娃手扒床梆,看著蓋在黑布底下的那個露著白發的救命恩人,淚如泉湧。桑離氏拉著老聃的袖子哭著說:“重公公啊!您是個大好人哪!俺扶風人再也見不到您了啊!”

就這樣,先生永離人間了。周元王姬仁五年,秦厲共公六年,公元前四七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早晨,中國古代偉大的人道主義哲學家,具有巨大智慧的思想家,道德學說的創始人老聃先生逝世了,宇宙間一顆巨星隕落了。

就在老聃先生去世的當天,槐裏的趙弼襄、大黑,領著一群人前來找他。見先生已死,失聲痛哭。霎時間,人們都知道重耳先生就是老聃了。接著,槐裏村的人都來了。這天,扶風人和槐裏人都為先生趕製了孝衣。兩村人商量先生的殯葬事宜。為了以後能看到先生的墳,兩村人都要求把先生的屍體埋在自己村上。槐裏的人說,槐裏是先生的家,那裏有他的家,他生前所喜愛的西山就是他的家呀,他離開槐裏的時候,還說要回槐裏呀,他臨死的時候還在說著槐裏呀!請讓俺把他殯到槐裏吧,請你們尊重先生生前的意願吧,請允下我們的請求吧,再不允,我們就要給你們跪下了!就這樣,扶風人這才答應了。

槐裏的靈車來了,先生的靈柩被抬上靈車了。

扶風人看到先生要走了,就又放聲大哭了。槐裏人戴孝扶著靈柩哭;扶風人戴孝跟在車後哭。七月“秋霜”降,白雲含哀情,當天秦國百姓,凡知道這消息的都哭了。

秋風颯颯,秋雲淒淒,舉世哀聃,人心悲慟,老聃先生的靈柩在槐裏西山安放了。安放那天,除了秦宮的人(“秦失吊之”)之外,各界的人士都來了,尹喜也從函穀專程趕來了。

老聃先生去了,留下真善道德而去了。

老聃先生去了,中國人民懷念他,世界人民懷念他。煙花嬌美之春,有人到西樓觀山來看他;大雪紛飛之冬,也有人到西樓觀山來看他。來看的人中,有河南的,有陝西的,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