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手執綠卡的菊花夫人(1 / 3)

1

中秋節前夕,40歲的美籍華人王豔容女士帶著霍特公司的公共關係小姐瑪莉,乘日航班機由上海入境了。上海不是她的故鄉。王女士隻在虹橋機場新建的外賓接待室裏略事休息,叫瑪莉去買了一條美國“肯特”香煙,擴音器裏就傳出了請轉乘中國民航班機去廣州的旅客立刻登機的通知。

瑪莉小姐也是黑頭發、黃皮膚,生著一張娃娃臉。細看,好像睡眠不足,眼皮和額頭有些浮腫,臉蛋圓鼓鼓的,一笑,雙眼就擠成了一條線:“這煙比香港都便宜!”

王女士白了她一眼,沒搭腔。

連續坐飛機也是件枯燥乏味的事。從大阪到上海,本來就沒什麼風景可看,一望無際的東海;現在,想看看西子湖或者武夷山吧,偏又趕上多雲天氣,舷窗外邊是白茫茫的雲海,遮蓋了一切。“波音”客機在萬米高空飛得很平穩,引擎巨大的轟隆聲透進了密封艙,變成了輕柔的蜂鳴,又像催眠曲,隻好放斜了靠椅睡覺。

“坐飛機隻有一條好處--快!”王女士自言自語,嘟噥一句便閉上了眼睛。

她的確是為了快。如果廣州白雲機場的出租汽車司機樂於跑長途的話,王豔容女士今天就能趕回老家吃晚餐。

到底在哪兒吃晚餐好呢?王女士清楚地記得下九路口廣州酒家玻璃門上鐫刻著的四個銀色大字:食在廣州。以及它那著名的鹽鹵雞、草菇蝦丸、三蛇羹和烤乳豬……但是,趕回家去,阿婆的拿手好菜鐵瓦烤牡蠣、臘鴨尾巴、油炸田雞腿不是更具家鄉風味麼?想著想著,心裏一驚,太饞嘴!此番回家,可不是為了解饞的呀。

身邊的瑪莉小姐一樣閉著眼打盹兒,心情卻不大相同。今天要去的那個小縣城可不是她的老家,也沒有親人團聚,恰恰相反,她是橫了心腸辭別父母,跟隨這位闊太太來當聽差的。什麼是聽差?大陸上的年輕人也許不大懂,其實,顧名思義,也很簡單,就是聽任主人差遣,叫你幹啥就幹啥。今天,王女士說我是公關小姐,我就是亞利桑那州霍特公司的公共關係小姐,飛回中國來談買賣的;天知道她明天又把我說成什麼人?

每逢佳節倍思親。王女士閉著眼,心裏笑了一聲,去你的吧,食在廣州!我寧可給白雲機場的出租汽車司機加倍的美元,今晚也要趕回老家--B縣!

B縣在哪裏?B縣正在偵緝隊長“快手梁榮”的視野裏。

“波音”客機快要飛臨廣州白雲機場上空的時候,座位前麵的小小字幕上出現了“係好安全帶”的提示,飛機就開始向下滑翔了。王豔容女士打開手提包,取出精致的化妝匣,並且用臂肘碰了瑪莉一下,提醒她也“補妝”--二人都是化過妝的,臨下飛機之前,對著小鏡子再撲點兒粉,塗一下紅嘴唇和藍眼窩,“補妝”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兒。然而,一照鏡子,瑪莉小姐就皺了眉,心裏難過,更不願意往臉上塗抹她自己隨身攜帶的這種化妝品……也才猶豫幾秒鍾吧,王女士的臂肘便使勁碰過來,而且又讓她吃了個狠狠的白眼。

就在她倆塗脂抹粉“補妝”的時候,另一位B縣人在珠海特區的拱北鎮露了馬腳。

這個人叫徐家旺,從澳門入境,也是趕回B縣老家去過中秋節的。在我拱北海關聯檢大廳裏接受檢驗的時候,年輕的查私員注意看了一下他的金屬打火機,然後就請他到一間重點檢查室裏去接受單獨檢驗。

“他是B縣人,”拱北海關的同誌們用無線對講機直接與九龍海關的老調研員何明通話,講明了情況之後,又笑著說:“他不承認自己是‘高射炮’手哇!何教授,是不是由你們接辦呐?”

何教授也笑道:“好極啦!我馬上派人過來。你可要先‘餓’著這個徐家旺呀!”

“對對,不‘餓’他一晝夜,這家夥就不會坦白!”

助手蔡軍在旁邊聽得清楚,對於“高射炮手”、“餓他一晝夜”之類的事兒大感興趣,而且,何教授派人過去還能派誰呢?“教授,派我去拱北吧!”

從深圳去拱北,最近的路線就是橫渡珠江口。梁榮不在,何教授便親自駕駛“藍箭”送小蔡去蛇口搭船。蔡軍深感內疚。這些開車、駕船、騎馬、遊泳、射擊、格鬥等技術,以及普通話、英語、密語、中外曆史、地理、風俗習慣乃至黑社會組織的內部情況,何教授與梁隊長都能掌握,或者說是緝私人員應知應會的項目吧,可我蔡軍才會幾項呢?剛學駕駛,現在連個“本子”都沒考下來,否則怎麼能讓教授開車送我!

誠然,何教授也不僅僅是為了給小蔡開車--他經常遇見這種“臨上橋現紮耳朵眼兒”的事,不得不抓緊這點時間給自己的“徒弟”兼助手補課。

“也難怪,”何教授一邊開車一邊說:“新中國是個無毒的國度,你們這些紅旗下長大的孩子,自然也就不了解吸毒者的種種名堂羅……”

小蔡懇求道:“您快給我講講吧。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講,當然要講。現在是車上談兵,兩個小時之後,你再跟那個吸毒犯徐家旺直接打打交道,就算實習吧,這樣印象才深刻。”

何教授不僅給他講了“高射炮”、“追龍”、“吹口琴”,還講了一種“螞蟻上樹”……小蔡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跟這些臉皮枯黃的“癮君子”鬥一場了。

“別忘了這個姓徐的煙鬼是B縣人!瞧你兩眼睜得那麼大,可不是為了好玩,要始終盯著B縣!”何教授最後加重語氣叮嚀一句。

2

九龍海關的會議室裏正在召開“走私情況分析會”。何教授不停地用毛巾擦汗。天氣真熱呀,算得上是“秋老虎”吧?此時手絹不頂用,隻好用濕毛巾擦汗。別人擦脖子擦臉,何明還要擦他那教授式的禿頂,幾分鍾不擦,汗珠兒就像小蟲子一樣順著油光發亮的頭皮溜下來。

天熱、體胖、心急,再加上關長和查私處長交口表揚何明小組剛剛打了個漂亮仗,所以身為組長的何教授出汗比誰都多,怪可憐的。

散會以後,海關關長和查私處長又留他單獨談了幾分鍾。這屬於務虛和打氣兒。中秋節在即,出入境的旅客特別多,“魚龍混雜”,海關已進入“大忙季節”;走私文物的活動相當猖獗,領導幹部必須晝夜值班;而“麝香大案”似乎也進入了關鍵階段……“教授,全靠你獨當一麵啦!”查私處長笑著說。

“不行不行!豈隻是一麵呐?剛才我還要求梁榮和小蔡各自獨當一麵哩。”何教授說的是實話,他的兩名助手已經分別派到B縣和拱北去了。

“好極啦!”關長拍著他的肩,高興地說:“要是蔡軍這批小夥子也能獨當一麵,咱海關的日子就好過羅!”

實際上,小蔡此時正在獨自辦案。他首先向拱北海關的同誌們詳細了解拘審徐家旺的經過,算做交接班吧,也是向兄弟海關的一次學習。

今天早晨,徐家旺由澳門入境,由於他的“回鄉證”上填寫著祖籍是廣東B縣菠蘿村--這是海關內部關於“麝香大案”情況通報裏劃定的“視野範圍”之一,便引起了查私員的格外留心。他隨身攜帶的東西並不多,也沒什麼特殊的可疑之處,總不能認為“洪洞縣裏沒好人”呀,剛要放他過關,年輕的查私員忽然發現他的“溫斯頓”黃銅打火機上有一小片燒焦的斑痕。

“這是徐家旺用打火機隨時壓滅香煙留下的痕跡……小蔡,你知道‘高射炮手’嗎?”

“知道,知道!吸白麵的人,把海洛因裝進煙卷裏,吸的時候煙頭朝天翹得老高,像高射炮筒,是吧?”

“對對,吸白麵兒跟吸香煙可不一樣,藥勁兒大,深深地吸幾口就能過癮,所以他要立刻用打火機從上往下把煙卷壓滅。”

對方還沒說完,小蔡又搶著說:“知道,要是煙頭朝下,就怕裏邊的白麵撒了。”

“所以要從上往下壓,用金屬打火機最順手。這海洛因比黃金還貴!所以他吸幾口,趕緊壓滅;再吸,再壓;天長日久,銅打火機上也燒出了焦斑!”

“知道!他是為了節省海洛因,貴呀,不趕緊把煙頭壓滅,白燒了,白冒煙兒……”

小蔡一口一個“知道”,可就是不肯讓拱北海關的同誌知道他這點兒學問是剛從何教授那裏聽來的。

“徐家旺承認他是‘高射炮手’了吧!”

“一開始還不承認,等我們從他身上搜出一小包白麵兒,才耷拉了腦袋。”

“坦白交待了嗎?”

“沒有。”

“不怕。何教授說‘餓’著他!”

“已經‘餓’了小半天啦。”

“不夠,必須‘餓’一晝夜!”

他倆來到了拘審室。那個臉色枯黃的徐家旺一點旺氣兒也沒有了,哈欠連天,六神無主,坐在木板凳子上直打晃兒。

“你跑回內地來幹什麼勾當?”蔡軍瞪眼問道。

“回鄉啊,中秋節啦,跟家裏人團圓呀……先生,澳門不是好地方,我染上了壞習慣……”

“在內地,吸毒是犯法的!攜帶毒品入境更是犯罪,你知道不?”

“知道……祖國繁榮昌盛,幹淨,保護人民健康,禁毒,知道……”

“知道,你還敢來?”

“我也想家呀!”

“徐家旺,少胡扯!你這個吸毒分子敢來,必定有鬼名堂!老老實實坦白交待,爭取政府寬大處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沒有名堂,沒有鬼……饒了我吧!”

隻談這麼幾句話,徐家旺已經“累”得喘粗氣,鼻涕眼淚失禁,不停地往下流。小蔡看了,實在惡心,這樣虛弱的敗類,他跑過來能幹什麼呢?

小蔡想起了何教授剛才在車上說的話。假如這時候讓徐家旺抽幾口白麵兒。這家夥立刻就能“活”過來,能挑起百十斤的貨物翻山越嶺哩!真有趣兒。今天我偏要“餓”著你,看看到底能不能把你的鬼名堂“餓”出來?12點,值班人員按時給被拘審的人送來一份午飯,有菜有湯,香噴噴的。可惜徐家旺連鼻涕眼淚都擦不幹,癮得渾身酸疼,根本不想吃,隻能望著飯菜“哭”……

傍晚,王豔容女士和瑪莉小姐乘一輛出租汽車趕到了B縣縣城。縣城雖然不大,由於是僑鄉,隨著對外開放政策的貫徹執行,這幾年也新建了許多工廠、商店和旅遊設施,再加上鄉辦工廠女廠長的熱情接待,王女士還是住迸了相當豪華的翠竹賓館。

旅途勞頓,洗澡更衣是第一件要辦的大事。瑪莉小姐此時的身份並不低於王豔容女士。本來嘛,她是霍特公司的公關小姐,是由王女士邀請並陪同來到B縣的貴賓,她將與女廠長進行既文雅禮貌又從實力地位出發的貿易談判,如果談得攏,就可以投資百十萬美元,甚至當場草簽一份意向書,將這家生產收錄機的鄉辦小廠升格為合資工廠,既可提供先進設備,來科加工,還可以將其產品貼上美國霍特公司的商標,拿到國際市場上去推銷嘛!因此,瑪莉小姐的待遇決不亞於王豔容女士,一個人便住了一套帶客廳和衛生間的上等客房。

瑪莉小姐坐進豆綠色高級陶瓷的浴缸裏,一邊洗濯,一邊從白瓷磚牆上鑲嵌著的大玻璃鏡子裏審視自己……太醜啦!我原本清秀的臉龐,竟然像患了浮腫病,額頭、眼皮、臉蛋兒都帶三分腫,連嘴唇都變厚了,簡直是一副蠢豬模樣。想到沐浴過後,還要在這張胖臉上重新化妝,以及未來的風風雨雨,她真想現在就淹死在這隻浴缸裏!

3

快手梁榮報告了新情況:“教授,這幾天我在B縣沒白住哇,鄉辦工廠的女廠長王金枝果然活動起來了。哈,妙不可言!王金枝的堂姐是從大阪飛來的美籍華人,還有一位瑪莉小姐。現在正由女廠長在翠竹賓館設宴接風,陪客不少,詳細的場麵嘛,明天請您自己看錄相吧。”

“阿梁!怎麼能等明天!今天--今夜12點以前,你必須把詳細情況弄清楚!別誤了‘閃電出動’!”何教授很少用這樣的口吻命令自己的老搭擋。

“是!明白!”偵緝隊長也換成了軍人口氣。

所謂“閃電出動”,是老資格調研員何明對事態的一種預測。五天以前香港鹿茸洋行的小老板黃天富喪失了價值120萬元的高速摩托快艇和幹將陳阿福,內地“麝香大王”同樣喪失了15公斤麝香和心腹鄺玉屏,對這個內外勾結的走私集團真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打擊之後,又將出現什麼局麵呢?不但海關的同誌們議論紛紛,何教授的大腦裏也是幾種不同的推斷在互相打架。

“偃旗息鼓,暫時裝死,過幾個月再卷土重來。這種可能性比較大。”梁榮說。

“會不會轉移過境口岸,譬如從昆明,或者廈門、福州這些地方去偷運麝香呢?”蔡軍的思路也不無道理。

“再就是化整為零,由許多水客、馬仔零零星星地往香港攜帶。”梁榮又補充一條可能性。

“還有沒有別的花招?”何教授問。

其實,他心裏想到了另外一種反撲式的“閃電大出動”--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賭徒輸了錢之後往往會下更大的賭注,以便撈本兒,彌補損失。而且,“兵貴神速”,反撲得越快,“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不是麼?如果我們海關人員沉浸在剛剛取得勝利的喜悅之中,評功擺好,接待采訪,介紹經驗,出席會議,旅遊休假……豈不是自動給走私集團提供了一個快速反撲的絕好機會麼?!

“決不可低估了對手!”何教授說:“從香港方麵提供的背景材料來看,鹿茸洋行在東南亞好幾個城市都有分行,又跟日、美、法各國的香料商人有傳統的供貨關係,所以,它的高參和幹將很多,損失一條船、失掉一個陳阿福,並沒有使它大傷元氣。咱們小組一天也不要休息!必須連續作戰。”

這幾夜,梁榮睡不著,何教授同樣睡不安寧。他夢見自己帶著徒弟小蔡進山打獵,麵前出現一隻虎,小蔡開槍打中了,這隻傷虎反而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又有一隻熊,小蔡開槍,熊不逃跑,也朝獵人猛撲過來!水邊一條鱷魚,小蔡開槍,鱷魚反而衝上岸來了!困獸猶鬥。接二連三的反撲,把何教授從睡夢中驚醒。

果然是小蔡來了電話:“教授!吸毒犯徐家旺‘餓’得受不住了,他請求吸幾口白麵兒,然後就坦白交待。我不知道能不能答應他這個無理要求?您說呢?”

“豈有此理!”何教授發了脾氣:“他‘餓’不死!給他講政策。零點以前坦白交待,從寬處理。”

“哎呀教授,您自己來看看吧,他已經快把自己折騰死啦……”小蔡遇上了有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