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淚珠 愛與死之永恒(1 / 3)

乘了一列滿員的夜班火車離開Varanasi,我拿到的是預留給外國人的最後一張3A臥鋪票。

對麵的鋪位上依偎著一對老嬉皮,女的來自西班牙,環佩長裙,快樂散漫,她叫X,舉手投足頗具吉普賽人風範;男的叫I,來自澳大利亞,花白的絡腮胡子濃密蓬勃,後腦上的銀發梳成一個衝天辮,身著白色的印度半長袍子,鬆鬆垮垮的燈籠褲,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活像一個流落風塵的印度版“馬克思”,既有幾分哲氣,又不失仙風道骨。

列車即將啟動時,一個瘦高的女郎跌跌撞撞地擠上了車,她拎著一個黑色電腦包,拉著一個航空旅行箱,身著短裙,一雙玉腿修長筆直。走了一路,還是首次見到如此打扮的遊客。

女郎坐到我旁邊,羞澀有禮地微笑,蹦出幾個貌似英文的詞,我們和嬉皮們麵麵相覷,無人能懂。

X機靈地用不同的語言試探,突然間,兩人同做恍然大悟他鄉遇故知驚喜交集狀,立刻滔滔不絕。原來,這也是個西班牙女郎。

列車緩緩地啟動,看著站台上人們紛紛揮起的手臂,我心中不舍之情頓起,由於時間關係,行色匆匆,意猶未盡,將來如有機會,定然再造訪這神奇的古城。

車行不到五分鍾——嚴格說,不到兩分鍾,猛聽見左邊一陣哭聲傳來,扭頭一看,西班牙女郎把頭靠在了X的肩膀上,正放聲大哭,抽搐哽咽,愈哭愈烈;X一邊用手撫摸著女郎的後背,一邊給她哼唱一首舒緩的歌曲,好像母親在安撫一個睡前的嬰兒。

都道西班牙人熱情洋溢,可是,這二人洋溢起來是如此戲劇化,情緒切換、角色變化竟不帶絲毫的過渡和醞釀。

我和“馬克思”相視一起聳聳肩,同時讀懂了對方眼神裏的兩個字——“女人”。

女人,是男人天空裏的雲彩,雲彩的無常使天空變得多彩;雲彩的多變使天空無所適從。

然而,無常和多變恰是雲彩之魅力所在,天空為此追逐不疲,心甘情願放棄理性而無悔。

放棄理性乃情愛之道,理性麵對理性會更加理性,理性麵對無常絕對更加無常,無理之後,端的是一片天舒雲淡。

和H一樣,這也是一段情殤,一個和她相愛四五年的男人棄她而去,傷心之下,女郎跑來印度Vanarasi一個孤兒院做了一個月義工。由於完全不通英語,寸步難行,她沒去過任何其他城市,計劃直接回德裏飛回西班牙。

夜漸深,我們三人毫無倦意,高談闊論,旁邊一對印度夫婦加入戰團,於是,座廂裏更加熱鬧,歡聲笑語。

西班牙女郎縮在下鋪的角落裏,微笑地聽著她聽不懂的對話,麵有倦容。要她把座位放下來睡覺,她擺手連連,目光裏流露著眷戀:

“不!不!你們接著聊,我聽著就行,千萬別打擾了你們。這裏的氣氛太好了,像個大家庭。”

我把塞在登山包側麵的薄睡袋扔過去,她蓋上,蜷縮在角落裏睡去,麵上猶帶著微笑。

這是一個害怕孤獨的善良姑娘,流露出來的真誠宛若孩童。

世上有一種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對世界抱著美好的企盼,任何坎坷都摧毀不了心性裏的純真,可是,易受傷者往往是孩子,可敬、可讚又時常可憐,因此人間好人多坎,紅顏命薄。

清晨,火車到達目的地Agra堡。不知為什麼大家一致推舉我作領隊,於是背起包,告訴三人不要理會糾纏的小販,講價的事由我負責。

先要安頓語言不通的女郎,以她那副模樣走在印度大街上,明擺著是一塊砧板上的肉。她要乘當晚的夜車去德裏。

我背了包走在前麵,其他三人背著大包小裹排成縱隊跟在後麵,我們四人一起對著圍上來的掮客們把頭搖成撥浪鼓狀,目不斜視地擠出車站。

在兩百米外給女郎找了家客棧,給她指了不遠處的古堡,告訴她坐突突去泰姬陵的價錢。我們一起勸說她定要去看看印度的國寶,否則不遠萬裏來一趟印度,隻為人民服務實在太虧。

女郎萬分感謝地和我們告別,目光裏閃動著幾分純真,幾許無助。

在轉盤路口處攔下一輛突突,司機報出40盧比的實價,看來在熱門旅遊區突突司機們的策略不約而同地由明宰明騙轉入暗度陳倉。

車到客棧聚集區,付款下車,還未等轉過身,那突突一溜煙地開走,正在奇怪司機為何不跟著我們,猛想起好像看見“馬克思”掏過錢包,於是問他,果然,他說付了錢給司機。

“為什麼?我已經給過了,你付了多少?”我不解。

“我付了我們兩人的,共80盧比,不是每人40麼?”

“什麼?說好是40包車呀?怪不得那司機跑得那麼快!難道你們在印度旅行一直都是按人頭付車費?”

“馬克思”喃喃地連聲道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著頭,目光裏盡是謙卑之色。這副尊榮和他的哲人形象實在不符,他走在大街上,長髯飄飄,氣宇軒昂,許多印度人向他鞠躬敬禮,尊稱他為“巴巴吉”,意思是修行的聖者。

連看了幾家客棧都不甚滿意,我立在街頭埋頭研究從《孤獨星球》裏撕下的小地圖,回頭時不見兩個老嬉皮,原來他們被人拉進路旁的小店,正作魚肉,於是拉他們出來,擺出領隊的架勢告訴他們不要掉隊。

看到“馬克思”手腕上戴著一串菩提樹種子做成的手鏈,問他多少錢買的,他說270盧比,我又吃一驚:

“啊?這樣的手鏈在Varanasi開價50盧比我都沒買。”

其實,我沒買的真正原因是看到了手鏈的製作過程——那是被一根夾在黢黑的腳趾縫裏的線串製而成。

“唉!我真的是不善於理財,經常被宰。”

“馬克思”老實巴交地說,花白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又是一臉歉意,像是一個沒交作業被老師罰站的小學生。

突然間,他的表情換成果斷:

“Felix,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的爸爸,你說什麼我們做什麼,全聽你的。”

“對!對!Felix 是爸爸,Hello! 爸爸!”

X歡聲附和,雙手揚起,足下跳起吉普賽舞蹈。

就這樣,我在印度街頭莫名其妙地撿到了兩個年齡加起來超過120歲的銀發小孩。

我在前麵走,似頭雁翱翔,一雙兒女緊緊相隨,載歌載舞,銀髯飄飄的“兒子”扭著屁股,放聲高歌;滿麵滄桑的“女兒”嬌聲婉轉,舞步曼妙。

旅途上最大的幸事莫過於和放飛的心同行,頭雁從兩個沉重行囊之間微笑地抬望眼:

紅日昭昭、乾坤正朗。

找到客棧安頓下來,已是中午時分,客棧房費400盧比,合八美金,算是合理,站在頂層餐廳處可以看到泰姬陵白色的大理石圓拱,據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滴淚珠。

我的兩個“孩子” 堅持要飯後同去泰姬陵,可我著實怕了這兩個活力四射的老頑童。攝影需要平靜的情緒,尤其在麵對具有超級強大氣場如泰姬陵的時候。而且,從日出的方向上看,最好的光線角度已經過去。

於是,我一人搭了公共汽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勝利之城”。

世界上凡是被稱為首都的地方無不深慮遠議,至纖至細,但“勝利之城”可能算是唯一的一個例外。五百多年前,這座城市在極短暫的時間裏曾是莫臥兒王朝的首都,當時的阿克巴大帝為了慶祝某位先知關於他有子嗣的預言成真,高興之餘下令在此地建造一座輝煌的王宮,十六年後新都建成,大帝高高興興地帶著整個朝廷搬進去,喬遷之喜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發現此地嚴重缺水,苦不堪言,隻好在使用了僅僅十五年後棄都,給後人空餘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