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淚珠 愛與死之永恒(2 / 3)

由此可見此位大帝絕非邏輯嚴謹之人,倒不乏天馬行空的熱情和衝動,是塊做藝術家的料。據史實,此公還相當會打仗,一生戎馬倥傯,功勳無數。

宮殿由赭紅色的砂岩建成,方正整齊,經緯有度,從整體上看,有點類似故宮的格局,庭院深深,錯落有致,但氣勢上卻和故宮有著天壤之別。

治國需要心胸和氣勢,國家愈大,駕馭起來所需的心氣就愈大,歐洲小公國國王住的是精巧的城堡,莫臥兒大帝住的是堂皇的宮殿,而我天朝帝王的皇宮無論其森嚴偉岸、富麗宏大都無出其右者,巍峨奪人之勢冠絕全球。

大抵統治小國者目光止於國界,駕馭大國者心氣縱橫無疆,無怪乎中國皇帝們自稱為“天子”——這個讀起來溫潤的名詞背後是一種目無他邦、藐視天下的帝國霸氣。

豪氣斷非出自彈丸之地,韜略絕非生自狹隘之心。

紅石宮殿保存得相當完好,屋簷鬥拱仍然雕刻精美,輪廓清晰。抬眼處,滿目紅牆紅瓦,沉沉甸甸透著曆史的厚重感。

空曠冷漠的宮殿裏遊人稀少,忙碌的倒是天空中結對而飛的鴿子,咕鳴破空,穿梭追逐,在紅牆上落下倏爾而逝的道道黑影,像是抽在牆上的道道皮鞭,鞭痕所至,絲絲寂寥炸開,彌漫無聲。

鳥影穿梭,似歲月般杳然無痕。五百年,彈指一揮間,這些鳥兒的祖先也曾在莫臥兒大帝的頭上掠過,在弄臣的耳畔歡鳴。一代代,它們俯瞰著人寰巨變;一輩輩,它們翱翔在同一片藍天。

我站在烈日炎炎的後宮庭院,把相機架到額頭上,靜候著鳥兒們飛到取景器裏的最佳位置。它們見證了不朽的曆史,我的相機可以讓它們同樣不朽,永遠飛翔在人類世界的某片天空。

鳥兒的翅膀劃破時間、劃穿歲月;羽翅下,容顏不駐、春秋似水。

四十多分鍾過去,手臂發麻,皮膚通紅,但心裏暢快,像是喝了二兩純釀,飄然微醺。

在一個紅石雕成的亭子裏,看到了類似中國鬥拱結構的石柱,沉重的石雕屋頂被一塊塊長條形的巨大石條疊疊托起,層層遞下,視覺上極其精美有序,看起來堅不可摧。

曾看了不少其他文明的遺跡,最感慨的是曆經人世滄桑遺留下來的石頭建築。岩石,這種自然之物,不僅能經曆時光的研磨而不壞,更能經曆人間的浩劫而幸存。在沒有炸藥的時代,朝代更迭、宗教變遷並不能毀掉巨大巍峨的石製宮殿,比如埃及的卡納斯神廟,比如雅典的帕特農殿堂。

相比之下,中國曆代建築絕大多數為土木所建,即使不消失於歲月天災,也難逃戰火蟻蟲之禍。遙想阿房宮三月不息之火海,葬身於八國聯軍之圓明園,又豈能不扼腕痛惜。

文化的進程有如嬰兒的成長,可愛之處月月不同,驚喜之處歲歲皆異,妙處不可複製、童真無法回頭。因此,楚歌餘音不嫋,唐詩妙韻難尋,想那在火海中灰飛煙滅的文化珍寶,該有多少天才之作!

在日落前金燦燦的溫暖裏離開了勝利之城,回到城裏時天色如墨。

街巷燈火通明,遊人如織,由於最近開始行走在著名的旅遊城市,生活條件明顯改善,甚至可以偷偷喝到不列在菜單上的啤酒。

找了一家樓頂“餐廳”坐下,這是一個堆滿雜物的平房頂,頭上拉著一根電線,幾隻微弱的燈泡有氣無力地亮著,地麵上布滿用磚頭砌成的坎兒,像條條絆馬索橫在飯桌之下。老板前來客氣地問好,點上了一隻細細的紅燭。

涼氣自夜空中伴著星光瀉下,我拉起衣服上的帽子,卷上一支煙,感受著煙草的芳香,品著酒杯裏久違的苦澀清涼,看著樓下小巷子裏燈紅酒綠、人頭攢動,突然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再是旅行,而是旅遊。

“天階夜色涼如水。”一絲孤獨無聲地在酒杯裏浮動,冰涼地在胃裏翻湧。

飯後,找了個網吧給家人報平安。在前段旅途中,寫回去的email都是隻言片語,結果被我那文采極佳的姐姐斥為“糊弄”,從此隻好打起精神,謹慎行文。

網吧裏空氣齷齪,擁擠不堪。我左手邊坐了一對韓國情侶,右手邊一字排開坐著三個英格蘭姑娘,正在“聲樂”視頻。

語言是情緒和美感的載體,僅以語音語調而論,法國男人的音調最悅耳,一張嘴,就飛出一團浪漫,所向披靡;而女孩語調最動聽的當屬英格蘭音,頓挫之間,宛若音樂,洋溢著無比的性感,我每每無法抗拒。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打著字,一邊豎著耳朵欣賞著美妙的女聲三重奏。

一個姑娘在跟父母撒嬌,濃濃的鼻音繞梁三日,遠隔重洋的是一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爸爸坐在沙發上抱著個暗紅色的枕頭,媽媽抱著隻白色的小狗,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靠門口坐著的女孩說起話來如同掃機關槍,她用性感無比的英格蘭腔跨了地球對她的男朋友說:

“你要是脫衣服我就脫……”

第二天清晨,起了個大早去看日出中的泰姬陵,心中並未奢望。盛名籠罩之物大多媚俗,而動人心弦之處常寄於市井,且一直以來,獵奇都並非我攝影興趣所在。

彎彎曲曲的小巷裏路燈尚明,在黎明的薄霧裏發出一團團暖光,像是懸掛在樹梢上團團黃色的棉花球。幾頭高大的駱駝慢悠悠地徜徉在巷子裏,時而交頸相摩,喃喃低鳴。

穿過層層安檢和長長的等待隊伍,拐進一座門樓,抬起頭,泰姬陵赫然立在前方,瞬間,像是被攝了魂魄,我的目光再也無法離開。

初升的太陽剛剛露出半個臉,空氣裏依然彌漫著白色的霧氣,一縷縷金光像一支支金色的利箭,把淡霧射成千瘡百孔的篩子,齊照在端坐於霧氣中的那滴白色淚珠上。

那淚珠不似傳說中的雪白,朝陽給它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亞穆納河水在身後翻起一片青灰色水霧,妖嬈中帶著莊嚴,肅穆裏帶著浪漫,大氣靈秀,不可方物。

印度的古跡大多都有相當強的氣場,它們挾著曆史的榮光、帶著智慧的餘香,似是孤芳自賞的生物體,低語著往昔的輝煌。然而泰姬陵所擁有的卻遠遠不止這些,它是另一層境界的藝術品。它披著曆史厚重的華袍,更含著一股精氣,從歲月深處飄來,直攝人魂魄。

這是一座從任何角度、在任何光線裏看都異常美麗的建築物。它的美,一如很多妖魅之物,在於統一了水火不容的極端,比如:矛和盾、剛與柔、陰和陽……

陵墓的底座線條陽剛,穩重巍峨;頂部曲線柔美,輕靈欲飛。柔美和方正交織纏繞,蔓延開去,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

陵墓通體雪白,間或有黑色大理石鑲嵌的銘文點綴在嬌膚似的白色大理石上,門側的牆壁上用彩色寶石拚出精美的花飾。

泰姬陵有一種模棱兩可的氣質,同時具有女性的嬌媚和雄性的壓迫感,似曾相識又全然陌生;它迷人而難喻,近在咫尺又遠不可及。

那是浪漫,無可救藥的浪漫。

泰姬是近400年前莫臥兒國王沙賈汗最寵愛的第三位妻子,在給他生第十四個孩子時難產,死前她對國王說:

“如果你愛我,就給我造一座舉世無雙的陵墓。”

泰姬死後,沙賈汗痛不欲生,傾帝國之力花了22年時間修建了泰姬陵。民間傳說當泰姬陵建好後,國王下令把建造泰姬陵的兩萬名工匠的手全部剁掉,使泰姬陵成為絕響。另一個傳說是,國王計劃在亞穆納河對岸用黑色大理石為自己造另一座陵墓,與愛人永恒廝守。

黑白淚水,隔了陰陽,亙古流淌;世代情人,跨了河水,永世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