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見上納木錯聖湖的真容,我們繞出縣城,沿鄉村公路向西北方向走了四十公裏,半路翻過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納根山口,旺堆拿出事先準備的紙錢,站在山道的製高點,拚命地向空中灑去,紙錢隨風飄落整個山頭。順納根山道一路而下,就跑到了聖湖的身旁。
納木錯,屬當雄和班戈兩縣交界處,三年前我來過一次。納木錯藏語叫“天湖”,蒙語和滿語意譯為“騰格裏海”,騰格的意思就是天。湖麵海拔四千七百多米,長約七十多公裏,寬約三十來公裏,湖麵積達二千平方公裏,比世界上最高的南美玻利維亞高原上的——的的喀喀湖,還要高近千米。納木錯,無疑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鹹水湖。據科考,它是由新生代第三紀喜馬拉雅運動凹陷而成。古納木錯麵積還要大,但近一萬年來,隨著西藏氣候逐漸變得幹燥,湖水蒸發加快,麵積不斷縮小。我從現存的三道古湖岸線判斷,湖水至少退掉近百米。湖的南麵即為綿延的念青唐古拉山,藍天白雲雪山,倒映在湖水中,使得遼闊無比的天空,巍峨壯麗的雪山,一往無邊的草原,浩淼清純的湖水,整合成一個美妙動人的畫麵。
相傳念青唐古拉山是位酷丈夫,納木錯是個絕美人,它們是天生的一對夫妻。納木錯的水源常作為天宮禦廚裏的瓊漿玉液,而被天神之女當作一麵絕妙的寶鏡。其實納木錯的水源,就來自念青唐古拉山上的冰雪。
納木錯風光綺麗,特產豐富。湖泊周圍水草豐盛,算作優良牧場。湖麵飛禽嬉戲,湖中島有五個。由石灰岩成的島嶼,因溶蝕作用形成許多峰林、溶洞、天生橋、石柱等美麗多姿的岩溶地貌景觀。我看最有特色要數湖東南邊由石灰岩構成的半島,藏語稱之紮西島。
我在這裏買好門票,聯係好晚上的住宿,就上了紮西島。映人眼簾的是兩個巨大的石柱,足有三十多米高,成了進島的天然大門,上島還需按藏傳佛教規矩,順時針方向轉。先轉入一個小山坡,繞很大的瑪尼堆,堆滿了信徒留下的石刻經文和圖騰物品,旁邊幾根繩索上還係滿了各色經幡。再往前走,有一個小寺廟,我走進去才知道寺廟是依一個岩洞而建的,洞內光線很暗,在幾盞跳躍的酥油燈照耀下,我才依稀看到洞內掛有許多唐卡,幾個僧人在頌經。在小經堂內,還能見到幾幅石壁上留下的岩畫,多數為藏文六字真言、佛像和一些抽象的圖案。
出寺廟向前走,見有兩座白色的塔和一塊巨大的石頭,我看像是天葬台,但吃不準,忙向一個僧人打聽,得知是小孩天葬台。凡是難養成而夭折的藏族孩子,都要送到這裏來天葬,據說這樣可能保證下胎平安成長。
在一塊大草坪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遊人,錄音機“嘩嘩”地播著經文,我想在這裏小憩一會兒。有人提醍我,在這裏千萬不要和姑娘調情。我忙問:“為什麼?”旺堆笑嘻嘻地告訴道:“這裏的空氣特別鬼,關不住聲音!”
這時我有意與隨同的友人悄悄說了幾句話,其他的人,真的都聽到了。這裏講話無法保密,它的奧妙在哪裏,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一個叫驗福的洞口,一位上年紀的喇嘛招呼到,要想預測你未來的運氣,你應從這個石門進去,然後閉上眼睛,摸進洞中,從洞裏隨便帶塊石頭退出來。我先走進去摸出一塊小石頭,讓那喇嘛看,他隻是笑笑,沒有回答我的疑問。至於運氣如何,天知道。
洞口旁,說有一把是格薩爾王用過的龍椅,其實龍椅僅是一尊巨大方形石塊,少說有幾十噸重。想當年格薩爾王到此,定是威風不可一世。我看量身洞也挺滑稽的,洞口上留下一個先人大手印,我跳起來也摸不到,看來古人身高超過了現代人,現代人反倒像納木錯湖水逐年下降,讓人歎息。
這裏還分別建有念青唐古拉和納木錯的宮殿,按照舊時等級,修在同一麵懸崖上,十分耀眼壯觀。令我不能忘的是在一個山洞中,有一條栩栩如生的石龍岩畫,龍的身子一半縮在岩石裏,一半露出岩麵,龍身紋路流暢。當地人說,這是自然生成的。但至今也沒有人能夠解釋這一現象。
在海拔近五千米的紮西島上,隨處可見柏樹蒼翠,鮮花爛漫,讓人很吃驚。我知道整個藏北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就已不能長出花草樹木了,而這裏反而有樹有花有草,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聽說,到了納木錯,喝一口湖水,能防病延壽,用湖水洗把臉,能除人黴氣。我趕忙用手抄水洗臉,還大口大口喝了幾口,突然我想起,對外不是說納木錯是鹹水湖,現在我根本沒有吃到鹹味。我留意了一下,環湖的藏民、旅遊部門燒飯泡茶用的水全是湖水,我就不知道為何還要稱納木錯算作鹹水湖呢?
回來我翻到一本《納木錯之解說》的古書,上麵記載到,納木錯的全稱為“納木錯秋莫?多吉貢紮瑪”。傳說納木錯是綿羊的保護神,每逢藏曆的羊年,納木錯湖邊是人山人海,人們爭先恐後前來朝聖轉經,認為沿湖朝聖一圈為大功德,會給自己帶來好運。這種心理逐使信徒們不辭辛勞,長途跋涉,日夜兼程,還說沿湖轉一圈轉得越快功德也越高。所以那些身強力壯的牧民,不分晝夜拚命地跑,一般十天之內能繞湖一周,而那些趕著犛牛馱行李的人要走一個月,磕等身長頭轉湖的至少三個月,才能繞完湖。
納林錯湖畔風光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它的秀麗,它的寧謐,它的博大,它的傳奇,是都市人無法想像和體味的。
站在納木錯湖畔癡癡眺望,我忽然想起不知誰寫過的一句話:真想把那藍色剪下來,做成名信片寄回家裏去!九
第二天,汽車從納木錯原路返回至當雄,沿青藏路繼續向藏北深處進發。
那曲鎮所在地,很久以前就是藏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曾為古絲綢之路吐蕃道要津。清代的曆史文獻中,稱此地為哈拉烏蘇、喀拉烏蘇,均為蒙語和滿語對“那曲”一名意譯。那曲,漢語中曾直譯作“黑河”,因境內有條河叫那曲(怒江上遊幹流)而得名。過去有人誤以為黑河就是因河水發黑,其實這是誤解。
走入當雄與那曲交界處,路上立有一個碑坊:那曲人民歡迎您。路邊右側不遠處,整齊排列著八座年代久遠的古塔。我下車時,有幾個牧民繞塔磕著長頭,他們手上戴著護套,胸前掛有一個長圍裙,口中念念有詞,三步一拜,五體投地,十分虔誠。
對這八座古塔有一個傳說,格薩爾本是天上自梵王的兒子,為了斬妖降魔,抑強扶弱投生人間,當上了嶺國的國王。他魁梧英勇,能征善戰,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當民族的榮譽受到挑戰時,他統帥大軍,衝上戰場與敵人拚殺,先後打敗了魔國、薑國、霍爾國的敵人,使藏族人民免於戰亂的災難,過上安寧的生活。後人為紀念他,在此修上古塔。
為何要修八座塔,現已無法考證,我想或許還包括他的愛妃和親屬等人。因為格薩爾雖為一國之王,但他和他的親屬都與普通牧民一樣勞動與生活。有一首歌這樣唱到:剪羊毛的是格薩爾王,擠奶的就是王妃。可見格薩爾和他的家人非常普通,後人則以塔敬仰。
如今,藏族男子特別崇拜格薩爾,要求一言一行都像個英雄漢,豪爽俠義,注重節操,富有同情心,有自尊心和尊嚴,不低三下四,即便去犧牲也在所不惜。
記得我在拉薩大昭寺等寺廟中,也見到了人們供奉的格薩爾的雕像或壁畫,看來這些都表明,格薩爾已成為藏族人民心中的一位神。許多牧民甚至認為在遇到災難之時,哼上一段格薩爾的戰鬥詩篇,即可逢凶化吉,化險為夷;在喜慶的日子裏,說唱格薩爾的各類讚詞,不僅能增添歡樂的氣氛,而且還能保佑吉祥。格薩爾成了人們戰勝困難,走向光明的支柱。我慢慢地繞塔一圈後,選了幾個角度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在塔邊的瑪尼堆上,挑選了幾片較為精致的石刻經文,想帶回家,以便經常能在格薩爾麵前檢點自己。
走入那曲境內,首先躍入我眼簾的是那座熟悉的桑丹康桑雪山,現已被列為西藏二十五座高峰之一,宗教上列為二十五個仙境居士之一。五年前我進藏,浙江與西藏就是在這神山下辦理交接的。相傳,當年文成公主進藏也是從這兒經過的,她有一頭馱貴重物品的大象,走到這裏一扒下就沒能起來。因此人們把雪山前的小山口叫“流律拉”意為黃牛難爬山,在民間傳頌此道為“藏漢間的金橋”。
這座矗立於藏北最高處的雪峰,形似一位身著銀色古裝的勇士,永遠守護著這片無邊的羌塘草原。由於山勢極高,相伴它的隻有日月星辰和藍天白雲,沒有一個生命能夠飛越此山峰。天好時,在西藏的許多地方的山頭上,都能看到它的頂峰,這我在那曲工作時,曾做過驗證。桑丹康桑雪峰的形狀很特別,從南麵看,形似寶座上的一個國王;從西麵看,猶如銀獅躍空;從東麵看,儼若一座寶塔;從北麵看,形同銀色幃帳。山峰能隨季節改變顏色,夏日呈乳色,冬季呈銀色,春季呈鋥亮。如此神奇,說明神山會顯靈。
桑丹康桑峰前有一條大溝,叫跋絨穀,上穀寬敞如盛開的蓮花,下穀狹小似羊腸。我見穀中建有跋絨寺,它是噶舉四大派之一跋絨噶舉的主持,由塔波拉傑之徒跋絨巴?達瑪旺久於公元十二世紀中葉創建。原寺被毀,在舊址上現已修建規模相當的寺廟。我見寺的左前方有岩洞,穀的中下部的岩坎下也藏有許多天然岩洞,成為該寺僧人的修行靜室。從四麵八方來此朝聖的香客們,主要朝拜穀頂的一個湖和穀口的修行洞。它北麵的溝叫拉龍,此溝的頂部相連於桑丹康桑山梁。山腳下的小山丘上,不知是誰壘了一個煙祭的祭壇,有人在此灶中煨桑祭神。當然這裏比不上拉薩的大昭寺門前的香火,但這裏藍天和草地在一起,高山和白雪不分離的聖山神寺,常常能打動普通人的心。現在有人在神山腳下,建起一座很有氣派的天然溫泉浴堂,讓聖山神寺為過往青藏路人洗塵,不失是個金點子。
汽車再往前開,經過一座拉薩至那曲段最大的一座水泥拱橋,在路與橋接口一個拐彎點處,我叫旺堆停下車,然後我直衝路邊一堆較高的瑪尼堆和經幡飄動的木柱子下,因為這裏先後有我的三個援藏弟兄死在這裏,還有我原單位那曲計經委的三位同事在此致殘。我不知這個大拐點藏有什麼殺機,反正我在藏時,常常聽到或看到有車翻在這裏。按理這裏是青藏線上最平坦的一塊開闊地,也是行駛較安全的一個地段,不應危機起伏。今天當我路過時,我的一顆心又在擅抖,藏友他們在這片黃土高原上獲得永恒,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我雙膝跪地,默默致哀,我告訴他們高原太殘酷了,你們長眠地下一定能安息。我抬頭時,這時我無意發現桑丹康桑神山主峰上那個銀獅,正張著口對準這裏。我是唯物主義者,我不相信迷信,但我又不能不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訴人們,因為這裏的牧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信徒,他們應該知道這一情況。
在到處布滿沼澤地和永凍土的藏北高原上,整條青藏線好像沒有停止過修整,尤其是無路可走的人們,在臨時開辟的便道上,人或汽車隨時都有陷落被困的危險。由於供氧不足,在這樣軟的道路上行車,別說人就連汽車也跟人一樣喘息不安,無法充分燃燒的汽油散發著難聞刺鼻的臭味,發動機掙紮似地吼著粗氣,如碰上雨雪天,這樣的道路就更難通行了。難怪當地老百姓說:人在高原走,命在天上遊。
快要到那曲鎮了,旺堆大概知道我的心思,為我選放了一首歌:自從那一天,離別故鄉,從此漂泊在四方,多少年經過了多少地方,思雪域,望故鄉,雪域的泉水最清香最明亮,隨波流淌著兒時的夢想。站在千裏外,遙望故鄉,遠飛的雁何時能回首,不知多少年還有多少天,嗬雪域,我的家鄉,我聖潔的阿媽,我能再次回到你溫暖的身旁,懷念故鄉我淚眼汪汪。
那曲作為我的第二故鄉,聽著這首不知名的歌不覺淚流滿麵,百感交加。突然我的手機“嘀嘀嘀”叫起來,一路上手機除了在經過縣城能打通電話外,其它都處於盲區狀態。我忙接電話,是那曲地委張榮年副秘書長打來的,他告訴我:“在青藏公路跨越的那曲橋口處,行署領導們在那裏歡迎我們。”
聽到此話,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忙整理行裝。老遠我在車上,就看到青煙繚繞的那曲鎮輪廓,一個多麼熟悉的倩影,接著看到近在眼前穿著節日盛裝的藏北姑娘和許多領導,站在凜冽的狂風中,等候著我。
一下車,我就被涼風吹得打了個寒噤,雖說內地正是驕陽似火,但藏北高原已寒氣逼人。我與恭候我的那曲地委和行署領導一一握手擁抱,接受他們獻上的哈達,然後我從一個姑娘端著的佛龕中,抓了一把青稞撒向天空,以示敬天;到另一個姑娘捧的酥油茶的碗內,沾了少許彈到地下,以示敬地;又到一個姑娘舉著的碗中,沾了些酒彈出去,以示敬神。由於我與那曲有關領導彼此都很熟悉,所以我們之間少了些客套、寒暄、拘束,更多的是高興、問好、說笑,最後大家又簇擁在一起合了個影,並讓那曲電視台掃了幾個鏡頭。
藏北,我永遠不會忘記,應該說這是我在援藏結束後二年多的時間裏,第二次帶隊進那曲了,也算是全國首批幾千名援藏幹部中,獨一無二的人。
那曲有人問我:藏北,一個膚色能被烈日烤焦、脊梁能被風暴抽打鮮血、身軀能被嚴寒凝成雕像的地方,一個能讓心髒負擔越來越沉重、血液濃度越來越黏稠、大腦的功能越來越遲鈍的地方,一個充滿蒼涼、孤獨苦難的地方,何以對你產生如此大的誘惑?我說,可惜我不是政治家或思想家,難以破譯人生,但當我來到西藏,用心來感悟這一問題時,我發現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話題。對此我隻能套用許多人說過的那句活,這大概叫做一種境界,一種緣分。
那曲鎮,作為目前藏北草原上最繁華的小鎮,大約有近萬人,除了二三幢孤零零的高樓外,牧民全是平頂房,有些考究的人家屋頂加塊白鐵皮,與內地馬路上的售貨亭差不多。那曲鎮舊稱“那曲卡”、“黑河驛站”,因其坐落在怒江上遊——黑河的北岸而得名。四十多年前,那曲解放的消息曾在《人民日報》顯耀位置做過報道,這小鎮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於此可見一斑。如今青藏公路穿鎮而過,倒成一個名副其實的驛站。
我到那曲鎮的當天晚上,行署要安排我們住那曲飯店,讓我擋了回去。我說回娘家去,到計委住。
計委有個培訓中心,是由浙江、遼寧兩省援建的,賽馬會期間剛開張,生意爆滿,要不是我從拉薩出來時,與行署計委江村主任在電話中約定,恐怕這次來就無法住進去了。
由於那曲上下水工程還在施工中,住房中的衛生間全都封閉,這給我們這些南方來的人帶來不便。加之,那曲海拔明顯升高,與我同行的夥伴,又出現第二次高原反應,而新裝修房間的油漆味,又是雪上加霜。
這晚我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第二天早晨我見大夥臉有些浮腫,嘴唇發紫,胃口極差,決定先休整一下。江村主任找我說:“今天是那曲賽馬會的最後一天,恭請大家一起參加。”
八月是藏北草原的黃金季節,碧空萬裏,綠草茵茵,野花遍地,那曲地區各縣或鄉鎮一年一度的賽馬會相繼舉行,其中規模最大、影響最廣的,自然首推那曲鎮舉行的那曲恰青賽馬會。
賽馬會,藏語叫“達窮”,因在夏季舉行,又叫“亞季”,作為藏北草原規模盛大的傳統節日,故又稱“草原盛會”。牧民們各自搭起自己的帳篷,身著豔麗的民族服裝,佩戴玲瓏精致的各式飾品,從藏北各地彙集到那曲鎮南郊的聰沁卡多草原。這裏距我們住地,僅兩公裏的路程。
成千上萬的各色帳篷,構成了一座奇異壯觀的城市,遠遠望去,就如碧波上萬千的蓮花盛開,給人“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感覺。
閉幕式上,我被請上了主席台,和內地觀禮台差不多,主要是看群馬大賽跑。節日期間,賽馬場上,彩旗飛舞,賽馬場兩邊站滿了觀眾,藏族姑娘們習慣用紗巾遮住臉部,隻露出兩隻水靈靈的眼睛。我想這大概是防太陽紫外線對麵孔的傷害,因為內地姑娘可用防曬霜抵擋一下。這次我帶去的防曬霜一塗到皮膚上,馬上成了一道粉霜,高原幹燥風一吹就帶走了。
比賽開始時,我見百名騎手身著薄薄的黃色緞子藏裝,頭戴雁翎,外鑲紅的或黃的布麵緞,如太陽和月亮的頭頂氈帽,腳穿毛線襪。女選手們打旗領隊,騎手們隨後打鼓助威,他們分別由父親牽馬進入賽場。這時我見他們開始盛大的喇嘛念經祈禱,少年騎手們依次向青煙嫋嫋的香爐裏撒上一把糌粑,低聲祈禱,求神保佑取勝。然後繞場一周,再牽到指定地點,小騎手們便下馬整裝待發。發令聲一響,他們如箭離弦,從十公裏外的起跑線上,揚鞭抽馬,疾馳狂奔,衝向終點。人群中的呐喊聲和助威聲響徹天宇,在這種場合上,誰也坐不住,我幹脆悄悄地走下主席台,走進賽場抓拍鏡頭。
我見賽馬場沸騰了,藏民們紛紛追逐著擁向勝利者,向騎手、向參賽的駿馬獻上哈達,騎手和馬兒淹沒在哈達之中,以示慶賀。這時獲得第一名的選手還被戴上賽馬會特製純銀獎章。如果選手和他的賽馬連續三年奪魁,會獲得“藏北賽馬王”的稱號。最後名也給予獎勵,他獲得一串用馬糞串成的“地雷”,戲稱“撿馬糞的”,外加一砣製作酥油茶的茶磚。因為隻有撿馬糞的才是跑到最後的,這對有著草原一樣寬廣胸懷的牧民來說,不算是嘲笑譏諷,而在內地發生這種事,我估計一般人都會承受不了此種待遇,有“刁民”可能要借助法律武器,與你討人格。其實,在體育競技中鍥而不舍堅持到最後的人,這也是一種精神,一種值得稱道的拚博。
藏北有句俗語說:“印度國王是通過宗教儀式選的,嶺國國王是通過賽馬選的”。據說藏北古代民族英雄格薩爾,就是通過賽馬奪魁而稱王的。現在藏北民間仍流傳“格薩爾興時賽馬興,妃珠牡(格薩爾之妻)興賽歌興”的諺語,所以賽馬會上能奪魁,自然成了牧民心目中的追求。這天我碰到色達藏戲團的一個團員,他悄悄地告訴我:最近他們還彩排出了《格薩爾王傳》戲,估計年底到杭州公演,屆時要邀我觀看。我順水推舟地說,預祝他們能演出成功。夜幕降臨了,千家萬戶帳篷裏射出一串串燈光,一座不夜的帳篷城在草原上突然誕生。帳篷裏歡歌笑語,我走了幾家藏北人家,發現熱情好客的牧民,就像迎接貴賓一樣,邀我上座,打出滾燙清香的酥油茶,捧出可口的手抓肉,敬上一杯青稞酒,這時誰都不要客氣,要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吃飽了喝足了,就成了他們的朋友。最好喝得直到醉意朦朧,主人才覺得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這時熊熊的篝火升起來,作為具有熱情奔放的牧民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會走出帳篷,一邊唱歌,一邊圍圈起舞,藏北人叫跳“鍋莊”。鍋莊是因最早圍著火塘舉行而得名。跳鍋莊,人數不限,不要伴奏,也不要化裝。在藏三年我還沒有參與過,總以為今後有機會,今天晚上,我想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了,我盡情地跟著學跳起來。跳時,分兩個隊,大家排成行,手拉手,臂連著臂,跟著起舞,圍成圓圈,且歌且舞,頓地為節,由左而右,分班和唱。由於牧區的男女老少平時居住極分散,一年之內大家很難得有謀麵的機會,少男少女還可以用歌舞來傾訴彼此之間的愛慕之情。非常有意義的是領舞和領唱不是固定的,依次輪換,如果哪一位舞跳得最棒或歌唱得最多最好,他即為當晚的歌王舞星,然而也就成了少男少女們青睞的人。
如此鍋莊,沒有確定時間,可從日落跳到夜晚,從午夜跳到天明。歡騰了數日的草原即要歸於寧靜,藏北賽馬場像一位多情的牧女,伴隨著牧歸,草原漸漸進入情人的夢鄉。
藏北牧民的生活方式,極為簡單和平常,一個轉經筒,一壺青稞酒,一片綠草地,一個美夢,滿足了。老實說,沒有進藏前,我對身穿藏袍大袖,腰佩一把藏刀,沿著青藏路磕著長頭的牧民,感到不可思議,難以理解。進藏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發覺宗教的說教在西藏,並沒有能窒息藏民的創造力,相反倒給藏民表達生活的熱情賦予了想像的翅膀。
今天,我牽頭把藏北各大部門有頭有腦的人請來,想聽聽他們對十五規劃的意見。對此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話語,我隻好放棄一切可供炫耀的來自沿海發達地區的談資,轉而搜腸刮肚那一知半解的藏學問題,老老實實地向他們請教。
從自然資源還是人文價值來看,藏北可數為世界少有未開墾的處女地,是大自然造就了它,是牧民創造了它,還是佛教點化了它,對此大家爭議很大。
藏北的真麵目總是難以擺脫過去原始部落脫胎換骨而出的痕跡,這除了藏北生存環境極其惡劣,交通閉塞,所存文字記載資料缺乏外,最重要的是藏北人朝向外部的心扉,總是緊緊地關閉著。這主要是藏北人長期以來生活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世界裏,形成了不善表達,不善流露,不善交流的封閉心理。記得有年我陪藏北人到浙江考察,有位藏族縣長從未見過火車,他問我:“那是什麼東西?”藏北著名歌手次美才央,曾獲得中央電視台民歌比賽二等獎,在吃杭州醉蝦時,競淚流滿麵地說:“一隻蝦就是一條生命,這一碗是多少生命嗬。”次美才央小姐沒有罵漢人是多麼殘忍,但從憐惜和熱愛生命的角度看,藏人是多麼純樸憨厚。
當然,藏北人對自我認識的局限和過多的憂慮,這種過於封閉的意識,比自然屏障的影響來得更頑固,更可怕。尤其是牧民們在神靈鬼怪庇佑和恐懼中,我總感到他們生活得太艱難,太沉重,太苦悶,甚至有些麻木。我的好友羌塘藝術中心負責人曹長進告訴我:他在藏已幹了三十多年,藏傳佛教在曆史上幾經沉浮,影響最大的是“文革”史無前例的橫掃和蕩滌,可以說是一次靈魂深處的革命,但在今天宗教又都得到了恢複,許多被“文革”毀掉的寺廟又重新修建,許多被砸碎的佛像又重新塑造,許多散落在民間的法器又重新請入神坻。牧民們用比“文革”破四舊更高的熱情,去修複寺廟、經堂。幾乎所有的牧民,都不顧囊中羞澀,少吃緊用,寧可自己露宿羊圈,也要盡己所能,用自己血汗、金錢、智慧,把一切的希望都交給神靈。與此同時每年還要抽出大量的時間,去拜佛,去轉經,去點供酥油燈,去接受神佛的教誨。我每次進出青藏線總能看到,不遠千裏,曆經數月,磕著長頭進拉薩的藏民,為的就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來日轉世。
這讓我醒悟和惶恐,藏傳佛教在牧民中的影響和威力,可謂到了“佛法無邊”的地步,已滲透到全部生活,關於這一點,恐怕連佛教先祖釋迦牟尼當初也未曾預料到的,由他創立的佛教文化在他的家鄉,在他的國度,在人口稠密、交通便利和文化素質較高的眾多地方,都未能發揚光大,卻在一個人口稀少、人類難以生存的青藏高原上得到振興,並獨樹一幟與當地本教整合為藏傳佛教,這讓每一位來到青藏高原上的人都感到震驚和疑惑。
在這塊凝重、莊嚴和神奇的藏北高原上,當生命輪回和濃烈宗教文化徹底淹沒掉這塊高地時,原始部落前進的足跡以及特色牧區文化的展露,仍以驚人的速度發展,這真讓人驚歎不已。這就是說,神佛和威力沒有能阻止現代文明向藏北走來。
在藏北我已明顯地感覺到:天上飛機的轟鳴,打破了西天佛界的沉寂;地上汽車的奔馳,替代了馱牛馱羊隊伍的絕跡;網絡信息的在線,超越了神佛的活靈活現;喇嘛經文抄寫改為複印,極大地提高了頌經效率。我深深地被藏民族百姓的寬容所折服,他們一邊為朝聖忙碌奔波,一邊又為過上現代生活不辭辛勞,他們要付出常人雙倍的投入而心安理得。古老的寺廟與現代建築相得益彰,神山神水與現代工農業相映成趣,從神山的肚子中放炮開礦,采挖野生蟲草,神會痛苦地呻吟嗎?為此藏族人也學會了中庸,他們身上既戴嘎烏(藏人供放佛像的金屬盒),又佩戴毛澤東主席的像章,他們把對神崇拜和對現代領袖的愛戴,融為一起,為的就是爭取生活的安逸。
談到這裏我方才大徹大悟,神佛在藏人身上無非是一種點綴,蒼老而神奇的曆史才是藏北大地的魂。
這裏講的天路,主要是指路的海拔較高。那曲鎮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鎮,鎮上的馬路自然也成了世界可數的天路。
穿鎮中心而過的那條馬路,過去叫熱娘路,現在經過改造,浙江出資援建,冠名權也給了浙江,叫作浙江路。
記得是我剛完成援藏回杭不久,省裏確定修條浙江路,急需在那曲大雪封山前完成道路的現場勘探等前期工作,有關方麵也組織了十多人的專家組,急待奔赴那曲。碰巧帶隊的身體不適,這時組織上想到了我。當時我在外出差,半路上又改坐飛機連夜回杭,第二天一早前往西藏。
當時那曲的隆冬,冰天雪地,含氧比往常更低。我說我這個人是條苦命,剛剛熬過三年援藏,又把我派來,難道除了西藏,我就沒有其它的路可走?我暗自悲傷,但又不能在家人、組織和同事麵前流露。今天我又踏上這條快要修好的天路,我始終笑不出來。藏北有同事提醒我:“張老兄,十分感激你能來看我們,但你一定要注意身體。”西藏有位領導要我回藏工作,許諾給我一個行署專員千千。老實說,這些對我已無所謂,我堅信組織,我相信自己,我的命運與西藏有割不斷的緣份,也有不能低估的境界。
現在展現在我麵前的這條大道,已找不到當初舊影,二來二去寬暢的車道,外加寬闊的人行道,對一個萬人的小城鎮,仿佛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可憐路邊栽不活花草樹木,使得整條路缺少精神和激情,為此當地政府承諾:“在那曲鎮,誰能種活一棵樹,獎勵500元”。遺撼的是,至今沒有人能拿到這項獎,甚至有人用高科技辦法種植,也以失敗告終。這條天路,成了街頭一條赤身裸體的路。我並沒有感到,這與城鎮有什麼不協調,裸體也是一種魅力,天路成了高原獨特的、天真無暇的、原汁原味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我見浙江路已成為那曲城鎮的主幹道,兩旁布滿建築,最高的建築物原來是鎮上的孝登寺廟,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七層的農行大樓,我曾進去看過一次,沒有安裝升降電梯,這在內地可能不成問題,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原上,爬七樓對一般人來說倒是一件較為痛苦的事。二層樓的人民商場,通過外裝修後,落地幕窗在高原強烈的日光下,閃耀出五光七色,在我三年援藏期間,我僅去過一趟該商場,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買。倒是羌塘農易市場規模比過去擴大了些,穿進穿出的牧民在這裏自由地交換著手中的物品,我每次經過時,總要抽時間轉一轉,想從這裏能窺視高原人生活的辛酸苦辣。那曲地區首腦機關大樓也在這條路上,兩個曬得黑不溜秋、臉上脫著皮的武警把守著大門,辦公樓前安放著一個銅製的犛牛頭,給我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過去大院沿馬路全是圍牆,現在全扒了,沿浙江路建了一排臨街商業用房,成了牧民吆喝買賣的地方,讓我在這裏嗅到了市場經濟的味道。
正當我在行署門前張望的時候,一輛軍車開過來,突然在我麵前刹住,車內跳下一個軍人,我一看傻眼了“這不是陸政委嗎?”我脫口而出。陸政委向我敬了一個軍禮,緊緊握住我的手,高興地連連點頭,“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作為那曲軍分區的陸政委,老家與我祖籍一起,相距僅幾裏路。我三年在藏工作,生活上曾得到他的關照。他已在那曲服役二十多年了,高原強烈的紫外線,已把他臉孔曬得黑一塊紫一塊,我老是笑他快成一個陰陽人了。特別是他那鼻子被紫外線傷得像一個胡蘿卜,栽在臉上,成了我記憶中永不消失的象征。他告訴我,他那在內地當兵的兒子,現在也調到那曲。我真不理解,他已在那曲吃足了苦頭,為什麼還要把自己的子女往苦海裏推,難道唯有藏北才能改造人。
對於這條天路我一直未仔細端詳過,今天我意外地發現,浙江路的一頭連著古老的夏登寺,一頭連著整個藏北最大的一個電站。這就是說,浙江路把古老與現代、曆史與現實、神佛與科學相溝通。
浙江路的最西端,剛好穿入到夏登寺內。當初建路時曾有人提出能否繞過寺廟,由於對此說法不一,路修到寺廟打住,使得天路成了一個斷頭路。我走到這兒時,寺內一個上年紀的喇嘛說:“浙江路是從我們寺起點的,肯定也是條通向人間的幸福路。”
夏登寺曆史可追溯到公元一七二四年,它的前身叫“夏登嘎娃”,為一個帳篷寺廟“夏登”藏語為消災避難祈求吉祥的意思,“嘎娃”藏語指“帶帳篷”。接待我們的土登曲紮喇嘛介紹,當時拉薩色拉寺有三位知識淵博,佛學造詣很高的喇嘛名叫桑登、庫登和昂素朗,每年夏天他們三人都結伴來藏北,為當地群眾講經釋惑,祈禱吉祥,招收弟子,使得夏登嘎娃的名氣愈來愈大。為此當時那曲官員政府請求,在那曲建一座寺廟,以弘揚喇嘛教。直至一八一五年才在那曲河畔修建了此寺廟,達賴喇嘛為此送來一套“幹覺”經文,一尊鬆讚幹布時代的釋迦牟尼等身像和一座金寶塔,並賜藏漢兩文字的“夏登貢巴”金匾一塊,“貢巴”藏語為寺廟。新建的寺廟,當初僅有四間房子,後來為供奉一尊達十米高的鍍金釋迦牟尼像,才使那曲鎮有了首幢樓房。
寺廟有了,還得有活佛做主持,方才圓滿。當時得知拉薩色拉寺精於佛法的第三世竹康活佛,終日在山頂靜心修行,那曲廣大僧眾苦苦請求他到夏登寺,他當即回絕,說時候還未到,到了自然會來那曲。待圓寂前送夏登寺袈裟一件。僧眾們把袈裟供奉在寺內,天天祈禱,盼到竹康活佛轉世,他們又去拉薩請四世竹康活佛,活佛不忘前世許下的諾言,舉家遷到夏登當起主持。
我見夏登寺門麵很像拉薩的大昭寺模樣,平平的寺頂中央矗立著金黃色法輪的寺徽,兩邊站著兩頭純金的山羊。二十世紀初,十世達賴從北京沿青藏路返藏,途經那曲鎮,在夏登寺住了一個月,多次與竹康活佛會晤,親作指示:從藏曆木虎年始,夏登寺每年藏曆一月四日舉行傳召大會,所有僧眾可以享受拉薩傳召大會的待遇。還下令給寺廟許多特權,包括寺內喇嘛職數不得少於三百人。在佛堂內,我還見到用人頭蓋骨做的法器,據說都是寺中有名望的喇嘛死後,囑天葬師留給寺廟的。從西藏《丹增經》、《傑傑經》記載得知,用有名望喇嘛的頭骨做法器,能增大法力。這裏也不排除有一般死者的親屬,把死者頭蓋骨捐給寺廟的,因為佛服務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死者的靈魂可以早早升天。
如今夏登寺活佛已轉到第七世,我也成了年輕的七世竹康活佛的好朋友,最難忘的是他隨西藏青年考察團到內地,我在浙江金義集團的商務酒店與他不期而遇,那次我專門宴請過他,並與他就藏傳佛教方麵的事做了廣泛的交流。在藏北我曾多次聽人介紹他的事。一次,地區工業局想到安多縣開金礦,當地老百姓說那裏是神山神地,不能開礦。為此工業局隻好找到地區統戰部,請求活佛出麵做工作。這次,在那曲鎮,我見到了活佛的美麗的妻子,對此我小聲地問起身邊的藏族朋友:“教規不是不允許活佛僧人娶親?”回答很寬容:活佛即使行了凡事,肉體也是聖潔的……由於翻譯上的難度,古老的夏登寺至今也沒有漢文資料供人了解,我僅能用自己一知半解藏學知識,來破譯這一古老寺廟的曆史和它留給後人不解的謎。
沿浙江路向東延伸,走約三十公裏的路,即可到達隱藏在一個群山起伏山穀中的查龍水電站。長期以來那曲用不上電,機關部門用電僅能靠柴油機發電,廣大百姓過著天亮而作、天暗而息的原始生活,所以當地牧民最怕那曲漫長黑夜中的日子。該電站為西藏三十大慶項目之一,目前電廠運行骨幹均是浙江籍的援藏技術人員把守,他們為徹底改寫那曲無電曆史,默默地奉獻著。讓我傷心的是,我援藏回杭不久,我的一位援藏同事,在一次車禍中,翻入水庫,永遠地走了,慶幸的是與他同車的老婆竟大難不死。老婆扒在他的屍體上哭得死去活來。今天浙江路修通了,不知我那死去的同事有否找到通向光明的大道。我想命苦的他,一定會含笑九泉並轉世再來。
因為這是浙江人出錢修的路,莫非就是為他修的一條專用通道,好讓一個舉目無親、身在異鄉的流浪兒,有條通向天堂的路。
前天晚上,我夫人在電話裏問我:“那曲下雪了沒有?”我還說她:“這是什麼季節,會下雪。”她提醒我道:“那年我到那曲探親,不是大雪紛飛嘛。”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二天一場大雪,把整個那曲鎮埋入雪中。由於氣候不好、氣壓低、海拔又高,我們這批人二次高原反應都較厲害,其症狀是高燒不退,頭痛不止。顧及大家安全及工作效率,我決定規劃工作轍到內地做。
我們約定,早上七點半起床,八點鍾準時轍出那曲。這時那曲地委張秘書長急步趕來告訴我,目前正值西藏旅遊旺季,月底拉薩飛內地的機票銷售一空。我說事不遲宜,南線走不了就改走北線。接著我馬上與我的朋友神力集團老總鄭勝濤先生聯係,請他通過公司駐西寧辦事處落實回杭機票。
為路上安全,張秘書長又抽調一部車給我,這樣有兩輛車搭檔,沿青藏線北上絕對有把握。旺堆的車昨日就準備好了,臨時抽調來的行署九號車,油箱有水,急需修理。我們裝好行李,與那曲計委送行的領導一一握手告別,即開車到行署修理廠修車。
修理廠位於行署大院一隅,從這兒可看到一座山腰中的天葬台和一個尼姑廟,這山我未上去過,所以我爬到一個製高點處,抓拍了幾張照片,記得西藏有一首寫尼姑的歌:在一切的狗裏麵,最自由的是野狗;雖然沒有早飯晚飯,也沒有鐵鏈拴著頸脖。在一切的女人裏麵,最自由的是尼姑;雖然沒有頭飾胸花,也不用侍候丈夫公婆。
聽修理工說,近來尼姑廟人滿為患,不但許多舊日的尼姑重返寺院,還有幾個年輕美貌和生活優越的少女少婦也削發為尼,反映了人的心態的複雜性。
九號車修到快十點鍾,才上了青藏路,也讓我拖延了兩個小時後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曲鎮,我說這叫車通人情。在這莽莽的雪海中,我感悟到,高原既有人也有著神,人離不開神,神也離不開人…..
出了那曲,鎮外好像就沒下過雪。這也難怪,高原的天氣本身就是“一天有四季,十裏不同天”。透過車窗眺望,廣闊無邊的草原,綠裏透黃,在微風的吹動下,像一片碧波蕩漾的大海。分散在草原上的一頂頂、一簇簇帳篷,升起一縷縷青煙,像是飄蕩在綠色海洋上的點點風帆。在那流淌不息的小溪和明鏡似的小湖畔,牛犢在徜徉,羊羔在嬉鬧,馬駒在撒歡,牧羊女在一邊輕揮著羊鞭,一邊唱著,悠揚婉轉的牧歌,令人心曠神怡。一路上我陶醉在藏北獨特遼闊的草原剪影之中,幻覺伴隨著藍天映照的雲彩,飄向那遙遠的天邊。
從那曲向北一百四十來公裏的路麵,特別平坦,飛轉的車輪給我插上想象的翅膀,很快就來到了西藏最北麵的縣——安多。在藏語中稱下部或末尾為“多”,“安”是發音字,曆史上因這一帶在整個藏區的下部,因此統稱為“安多”。
安多縣城海拔達四千八百米,這裏以唐古拉山主脈為脊,無數大小山峰逶迤連綿,高低起伏,由西向東。在這裏,我們選擇了一家路邊飯店吃中飯。飯店是三口之家的漢人開辦的,父親是撐勺的,母親兼采購,我們去時她也忙著電話要菜場送菜來,女兒跑龍套的,給我們送茶端盤子,整個飯店環境都是髒兮兮的,我轉了周邊幾家店,好像衛生條件一個比一個差。好在高原細菌不易繁殖,對衛生就沒有更高要求了,其實在高原也無法提要求。我把幾位重病號先安頓好,向飯店背後的一條河走去。
這條貫穿縣城的小河,叫安多曲,是那曲河的上遊,為怒江的源頭。渾濁發黃的河水自北向南滾滾而下,我見有二個漢人在垂釣,不知他們在這淺水灘上能釣到什麼魚,我伸手捧了一把水,水冰涼刺骨。我想這是唐古拉雪山上剛融下的水,怪不得人站在河邊,總覺得有股寒氣逼人。
隔河可望縣城北郊有一座顯眼的山,山上怪石林立,岩洞密布,交相輝映,現被視為旅遊探險及攀岩的好去處。我向飯店老板打聽,這座山名叫拉日,被當地牧民奉為神山,山上有修行者用過的洞室。據同餐館吃飯的一位科考人員說,從地貌現象看,安多肯定有過桂林山水般的秀美風景。
把安多與桂林山水相提並論,這是我援藏以來第一次聽說,好像是天方夜譚。為了弄個明白,我驅車來到拉日山下,順著人行小道,拾級而上,隻見拉日山到處是高低錯落的石灰岩殘柱,有的形如塔狀,有的形如錐丘。岩柱高度一般在三四米之間,最高的約有六十來米。許多石灰岩柱體帶有大大小小的洞穴和穿洞,從個別洞穴中還可以找到殘餘的石鍾乳或石筍。根據這些現象,回來後我查對有關資料發現,的確與桂林正在發育中的岩溶地貌有很大的相似性,隻是這一帶的岩溶地貌已經失去遠古時的綽約風姿。
與我一起來西藏的倪樹高先生,是北大地理係畢業的高才生,他對這種岩溶地貌曾作過專業研究,他為我解釋說:岩溶地貌主要是由於土壤和大氣中的酸性水溶液對石灰的化學溶蝕逐漸塑造而成的。青藏高原上早期的地上裸露的部分岩溶地貌被破壞掉了,而部分地下的覆蓋型岩溶地貌,則以殘餘的形式被保存下來,這就是現在拉日山見到的現象。在現代的熱帶、亞熱帶岩溶發育區,如桂林一帶,都生長著茂密的森林,森林中活動著多種多樣的動物群落。那麼青藏高原在岩溶發育時期也應是這麼一個迷人的景象。
對倪樹高先生的說法,我是半信半疑。當我得知有古生物學家從藏北比如縣的布龍盆地發掘出了趾馬、長頸鹿、貘、犀牛和竹鼠等動物群化石,因為三趾馬等屬於亞熱帶動物群落,生存於第三億時期,現已滅絕。這就充分說明了倪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遠古時期的安多,當時處於熱帶或亞熱帶環境,可見唐古拉山麓肯定有過今日桂林山水的輝煌,這一驚人的發現,讓我為之震撼。
汽車出安多縣城不遠,在青藏路東側,有幾間低矮的廠房,旺堆告訴我,這是安多著名的礦泉水廠,他曾來過幾次,我叫他停車,我說我要去看一看。因為我援藏時,分管地區工業工作時,為該廠礦泉水廠注冊登記問題曾作過幾次協調。礦泉水廠,僅有一口奇特的泉眼,自古以來,人們將此泉譽為神泉藥水。據傳,用此泉洗澡,不僅身心清爽舒適,而且還能祛病除邪。飲此泉,能治愈許多腫瘤和疾病,安神健體,故命名為“當拉神泉”。對此說有否泡沫,這裏我不敢妄加評價,記得我在援藏時,該廠曾將國家一家監測中心報告送給我,說泉水含氡極高,廠裏還送我一箱礦泉水,喝後水是苦滋滋的,口感較差,所以市場銷路一直不是太好。也許是良藥苦口利於病,人們對這天然泉水還有一個認同的過程。
我看汽車裏程表,跳過五千來米。從安多向北約90公裏,就是聞名遐邇的唐古拉山口,這裏也是藏北的盡頭,為西藏與青海省的山界。山口上掛滿五彩繽紛的經幡,無數瑪尼堆露出如墳包般的尖頭,青海省交通廳一九八五年八月立的“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石碑,靠在青藏路的東側,路西側立有一尊軍人石雕像,雕像底座上寫著:“一九五四年夏建路。三十五年風雪,四千裏路雲月……借山石,塑西路軍人雕像,立唐古拉山巔,以誌紀念”。靠雕像旁,還有一個為紀念西寧至拉薩光纜開通的紀念碑。
在高原,五千多米的山頭,相對海拔看上去並不怎麼高,有點“近看是山,遠望成川”的味道。許多人一提唐古拉山,臉就變色,視為最難翻越的一道屏障。由於該山口足有70多公裏寬,常年風雪不斷,地下是永凍層,無法鋪油路,這幾十公裏路段至今仍是沙石路麵。山頭最高處是一段很長的緩坡,一邊是山,山勢平緩逶迤,一邊是窪地,遠處能看到一灘湖水。但山頂上風特別大,吹在身上也特別刺骨,加之我們車上來之前,飄過一陣鵝毛大雪,所以我在山口身子冷得發抖。西藏下雪就怕不刮風,越積越多,就要鬧雪災。現在山頭開始霧氣騰騰,從遠處看過來,山頭與天相連,雲在山腰中飛,好像是“唐古拉,伸手把天抓”。
站在唐古拉山口眺望,眼前一片壯美奇神的雪山,每個雪山自山腰處往上都是白雪皚皚,雪線以下是褚紅色的山體。遠處冰峰林立,數十條冰川縱橫傾瀉,似玉龍環山飛舞;近處冰塔林頂天立地,相互依偎,像守衛在冰雪世界的哨兵。雪山的背麵堆臥著濃濃的雲和深遠無邊的藍天,氣勢磅礴,氣壯山河。我真驚歎造物者的偉大,忙趴在地上對著這一切虔誠地叩了幾個響頭。
山頭上,幾位牧民支撐著一頂小帳篷,正在盡情地喝著香噴噴的酥油茶。我走進去,他們趕緊讓座,同伴俗給我拍照,一位牧民忙擋住鏡頭,我從口袋裏抽出幾張鈔票,他們一個個都笑了。看來牧民不畏禁區,守著這山頭上早已是見多識廣了,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也學會了一些市儈的東西,這對一個與社會保持較大距離的遊牧民來講,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癡情地站在唐古拉山口,感覺到人類可以站在天地間與無窮的造化對峙,我十分相信在那聖潔的雪山之巔居住著超越人類神靈。神仙也好,仙女也好,他們與藏牧民主宰著這無窮的造化,主宰著這個星球永恒的命運,在冥冥之中為一切生靈安排好了那些不可知的未來。
整個藏北,最後以唐古拉的莊嚴和神聖,讓人能在純潔的天空下感受這一片神性的光輝,也許這是對人生苦難最好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