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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7 【《欲將血淚寄山河》- 黃霑】

夜色並不清朗,月亮四周泛著汙濁的光暈。

在暗淡的月光下,賀玉樓站在一輛三輪車旁,他看著那上麵躺著的人,仍然覺得像他今晚第一眼見到的時候那樣陌生。

蹬三輪車的是一個老頭,戴一頂破草帽,嘴裏銜著一根草,正嚼吧著。

“是這吧?”老頭把草一吐,“把人弄下來,我還得回醫院送別人哪,就一輛車。”

賀玉樓在發抖。

他看老頭的目光簡直像要當場把老頭殺了一般。

“看我幹什麼?”老頭催促道,“快把人弄下來。”

賀玉樓一把抓住老頭的領子,一隻手握成了拳頭。

顧嘉珮眼睛是腫的,臉上的淚已經幹了。她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似的,一言不發地去三輪車後抱賀慎平,但是抱不起來,隻能拖著賀慎平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半拖著往屋裏走。

“小崽子,放手。”老頭不耐煩道,“我得回醫院了。”

賀玉樓一拳打在老頭側臉上,把老頭打得從三輪車座椅上摔了下來。

“咳,咳……”老頭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

“我想不通……”賀玉樓死死地盯著老頭,喉嚨裏發出低啞顫抖的聲音,像受傷的困獸,“我父親那麼好的人被打死了,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小崽子,你今年幾歲啊?”老頭被打了也不怒,上下打量了一下賀玉樓,“我看你也不小了,怎麼一點道理不懂?”

他從破草帽上揪了一根草下來,嚼了兩口:“平時我懶得說,今天就跟你多說兩句。這世上他媽每天都在死人,你家裏死人你就是老大了?我就得小心伺候著了?呸,我告訴你,小子,天下隻有兩種世道,一種叫亂世,一種叫太平盛世。亂世就是一小撮人弄死一大撮人,太平盛世就是一大撮人弄死一小撮人。就你們家人金貴,不能死?都他媽一樣。”

老頭說完,騎上三輪車走了。

賀玉樓站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感覺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低下頭,看見一截纖細的手臂,再順著手臂向上看,慢慢地,看到了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沒敢出聲,隻敢抓著賀玉樓的手腕,默默等他反應。

賀玉樓看了溫月安半天,好像真的要看那麼久,才能確認麵前的人到底是誰。

“月安?”賀玉樓喊了一聲。

“師哥……”溫月安用極輕的聲音說,“進去吧,別讓顧老師一個人……”

兩人進屋的時候看見賀玉閣坐在地上,手裏拿著一張紙。

“那不是我爸。”她說,“這上麵寫錯了,那不是我爸。”她說著,抬起頭,盯著賀玉樓說,“你再去看看,你們肯定也弄錯了,那不是我爸,我爸不是那樣的。”她剛才看到了顧嘉珮拖進來的軀體,全身是瘀血痕跡,麵目腫脹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就像今天她學校升旗台上跪著的每一個人,唯獨不像她爸。

賀玉樓站在原地,看著賀玉閣,不說話。

賀玉閣一遍遍重複那幾句話,直到賀玉樓走過去,蹲下來,伸出手繞到她的背後輕拍了一下,就像一個短暫的擁抱。

“……姐。”那是賀玉樓人生中極少數幾次這樣喊她。

他喊完後,好像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說,撐著地板緩緩站起來,去找顧嘉珮。

顧嘉珮在臥室裏坐著,手垂在身子兩側,死水一般的目光落在床上。

賀慎平在上麵。

那些天,顧嘉珮就那麼一直坐著,每隔一段時間眼淚就會汩汩流下,她一開始會擦,擦得臉頰都破了,後來幹脆任眼淚自己流,自己幹。

直到鄰居來問他們,是什麼那麼臭。

那是夏天,遺體難以保存。

顧嘉珮看著鄰居,眼神空洞:“是什麼啊……哦,是慎平。”

鄰居是音樂學院管行政的老師,聞言一下子反應過來,眼中悲哀,臉上卻不敢顯出來,不但不敢,還要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正確姿態:“唉,賀院長他……他不該不認錯的。他是老右派了,應該知道的……要是革命小將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樣……”

顧嘉珮臉上浮現出一種恍惚的神色:“……我不明白。”

鄰居走近到顧嘉珮跟前,壓低了聲音:“顧老師,不管你明不明白,要是你挨了批鬥,認錯求饒就是了,千萬別學賀院長……就算你不顧全自己,家裏還有三個孩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