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嘉珮垂眼看著地麵:“……對,孩子。”
“你聽我的,把你們家那些書啊畫啊全燒了,瓷瓦玻璃一概砸碎……”鄰居搖頭,重重歎息,“顧老師嗬,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就是一點覺悟沒有……外麵,早變天了。”
那天夜裏賀玉樓在樓後麵挖了一夜的土,第二天夜裏再將賀慎平埋了。
沒有棺材,沒有墓碑,連悲傷都隻能偷偷進行,不能當著別人的麵流淚,否則說不定哪天就有大字報揭發他們:不正確對待群眾運動,不擁護革命勝利的果實。
革命勝利的果實躺在土坑裏,穿著年輕時演出的衣服,身邊放了一冊莫紮特,一支平時慣用的筆,還有一把竹笛。
土一點一點地蓋上軀體,直到完全看不見了。
地麵被壓平,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賀玉樓找了一塊木板,寫上字,當作賀慎平的牌位。顧嘉珮把牌位藏在衣櫃裏,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打開衣櫃,在牌位前點一支白燭。
天亮了以後,窗外又響起了整齊的踏步聲、激昂快樂的歌聲與口號聲,鑼鼓喧天,管號齊鳴。
革命如火如荼,學校全部停課。
那段時間蹬三輪車的老頭一直就沒休息過,一開始還拉到別人家裏,後來直接拉往火葬場。
火葬場的焚屍爐全開,超負荷工作,但很快也不夠用了。
十幾天之後,有人通知老頭,不用幹了,因為他們不通知家屬了,反革命的屍體賣給醫院,五百塊一具。供大於求,比曾經便宜不少。
賀家大門一直緊閉著。
賀玉閣把自己鎖在房裏,房中時而傳來大哭,時而傳來大笑。
顧嘉珮每天都給三個孩子做飯,但是自己幾乎不吃不喝。
家裏精致的杯碗全砸了,隻剩下賀玉樓和溫月安親手畫的那兩隻,溫月安舍不得砸,於是賀玉樓便悄悄將那兩隻杯子一起埋在院子裏,同埋的還有書、琴譜,以及賀慎平做的鎮紙與他這幾十年留下的諸多手跡。
他們家的書與琴譜太多了,花了好幾個晚上才埋了一半。
還沒有等他們將家裏的東西處理完,抄家的風潮便席卷了全城。
一天晚上,當一群紅袖章衝進賀家的時候,正看見賀玉樓和溫月安在埋琴譜。本來這群革命小將是白天行事的,但是很快地,他們發現那些狡詐的反革命分子常常白天溜出去躲起來,晚上才回家睡覺,於是他們決定晚上搞突襲,事實證明,效果不錯。
“喲,這是什麼?”一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領頭男學生從溫月安手裏搶過一本琴譜,翻了翻,“莫紮特,這是什麼洋鬼子名字?好啊,你們居然敢偷藏資本主義的東西!”他說著,便點燃了那冊琴譜。
溫月安想伸手去搶回來,那男學生便將琴譜丟在地上還未埋掉的書堆裏,微弱的火焰一下子高漲起來,將整堆書都引燃了。
賀玉樓眼看著那麼多書和琴譜都要化為灰燼,想都沒想便跳進坑裏,試圖把火踩滅,可還沒來得及,便被好幾個紅袖章給拽了出來,死死地壓著跪在地上。
“噢,我想起來了,這不是賀玉樓嘛,以前就老在學校彈資本主義曲子,還寫封建主義詩詞。”另一個三角眼的男學生說,“而且他爸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老右派。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就是****,不用跟他客氣。”
“說得好!”一個女學生一揮手,“咱們今天就是要把他們黑暗的舊世界砸個粉碎。”
他們押著賀玉樓和溫月安,逼著二人看那些正在燃燒的書籍和琴譜。
火光衝天,顧嘉珮從房裏跑出來,立即被幾個站在旁邊的紅袖章按住。
“放開我媽!”賀玉樓不停掙紮嘶吼,像瘋了一般,但是對方人太多了,反抗顯得無力,更讓他像一隻螻蟻。他們用力把少年按在地上,少年的膝蓋在地上留下淩亂的痕跡,最終還是陷進了泥土裏。
隨著那些紙張的燃燒,賀玉樓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等那些承載了無數文字與音符的紙張都成了灰時,賀玉樓不動了。
“走!進去!”領頭的男學生說,“抄他們的家!”
家裏其實已經不剩多少東西了。
能抄的隻有客廳那台鋼琴,它太大了,移不走,埋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