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關白嘲諷:“對,藝術家就活該貧困潦倒而死。”
唐小離上下打量鍾關白:“你這麼缺錢啊?還貧困潦倒,我看陸早秋把你養得如花似玉的。”
鍾關白:“……我跟你說實話吧,解散工作室、違約,我本來就已經賠的跟王八蛋似的,一分錢沒有了,現在還約等於失業在家,靠老婆養著。”
唐小離不信:“得了吧,你作曲的版稅呢?每年都有吧?而且你不就一直得意於被老婆管著麼?”
鍾關白:“……這個是有,也在老婆賬戶裏。其實我本來沒想這事,老師的事辦完之後,早秋說如果他高頻聽力不能恢複,可能就會改變工作重心。後來我就想……如果我要求婚,我希望能送他——”
唐小離大吃一驚:“你連買高級助聽器的錢都沒有了?陸首席家教這麼嚴的嗎?”
鍾關白:“不是。我希望我能送他……一支交響樂團。”
“為什麼……”唐小離反應了好半天,然後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鍾關白,“……我知道了,如果你買下一支交響樂團,那不管發生什麼,這支交響樂團的首席就永遠都會是……陸早秋?”
鍾關白的神色十分認真:“對。”
唐小離想,果然愛會使人想要創造一個世界,啊,真是黏黏糊糊。
“那正好。”他從包裏掏出一個口罩,丟給鍾關白,“戴上跟我走。”
鍾關白:“去哪?”
“去賺錢。”唐小離點開視頻播放鍵,琴聲便隨之流出。
“這個視頻我是和秦昭一起看的。他看完就說,故事性太強,誰都聽得出來,這曲子背後有點什麼。”唐小離說,“秦昭說,那是一種直覺,不管這個‘有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都想把它拍成電影,請你做配樂。他現在稍微露個臉都被人圍追堵截,所以我才來找你,接你去談這個事。”
“不行。這曲子背後是有點什麼……”鍾關白想了想該怎麼說,“其實不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些人真實的人生,我不知道他們願不願被打擾,以這樣一種形式。”
唐小離說:“鍾關白,這不是一種打擾,我們不是要扒開某些人具體的人生來瞧瞧看,沒那麼惡心。我應該這麼說,有些東西之所以可以打動人,那是因為它是屬於人的、共有的一種東西。一些作品被創作出來之後,自己已經有了生命力,不再受創作者的初衷拘束。哪怕創作的時候隻是一顆種子,它自己也能長成一個世界。《秋風頌》之所以動人,歸根結底不是因為它奏出了一些人的人生,而是因為,每個人都能從這裏麵找到自己人生中的一個角落,用海明威的話說,它為每個人而鳴。”
“跟我去吧。”唐小離把鍾關白拖出門,“放心,不是我訂的地方,秦昭訂的,沒有煙,沒有酒,沒有雞,沒有鴨,單純談事情。”
鍾關白坐在車上,給溫月安打了個電話,想征求意見。
是賀玉樓接的。
“賀先生?我是鍾關白。”
“嗯。”賀玉樓應道,“找月安?他在院子裏看魚,看得睡著了。”
鍾關白把唐小離的意思說了,賀玉樓說:“放手去做。”語氣聽起來沉穩而不容置疑。
鍾關白不放心:“可是老師……”
“我在收拾月安的東西,過兩天南下。他囑咐我,你小時候的東西,要收好,一起帶走。鍾關白,你是月安的學生,他有一樣,你卻沒有學會。你若覺得對,便去做,不必遲疑。若不敢負人,終不能成事。”賀玉樓頓了一會兒,聲音慢慢變得悠遠,“何況,現在是什麼年月了……我與月安都老了,隻嫌所剩歲月不夠相伴,哪裏會在意旁人。”
鍾關白想起溫月安也曾說他心軟,可是聽賀玉樓說來,他卻忍不住為溫月安問一句:“賀先生,您……留老師一人過了幾十年,難道如今也覺得是對的麼?”
“是。”賀玉樓說。
那十年留下的最大烙印,並不是死亡與分別。它閹割了一代人,讓他們在幾十年後仍心有餘悸,不敢多說一句不正確的話。
賀玉樓可以負月安,卻不能把溫月安心裏那個師哥變得麵目全非。若他不隻身一人做那些事,不走那麼多年,他也就不是賀玉樓了。
鍾關白掛了電話,唐小離問:“請示得怎麼樣啊?”
賀玉樓一個短短的“是”字,堅定有力,鍾關白便懂了。他對唐小離說:“拍。”
唐小離興奮地敲了一下方向盤:“就快到了。”
地點在一家私人會所裏,廊橋流水,竹林幽靜。
秦昭已經在等了,他是這個圈裏難得的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上來就直接談正事。他想做什麼,要什麼樣的效果,有什麼要求,能提供的資源,通通說給鍾關白聽。和秦昭合作特別簡單,他是一根筋的人,足夠真誠坦率,隻有把事做成一個目的,別的都沒有。
鍾關白把《秋風頌》的背景簡要一提,然後說:“我不想拍得浮於表麵,但是弄深了,又擔心不能過審。”
“每年都有大批的電影不能上映。”秦昭說得很直白,“幾年前,我自己也吃不飽飯,想的肯定是生存問題,但是現在就算電影全賠了,也沒關係。走到這一步,拍電影這件事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口碑和影響力,就是想留下一些值得留下來的東西。我不是拍給審查部門看的,今天的觀眾看不了也沒關係。”
“我明白。”鍾關白說,“就像老巴赫。”
其實偉大的音樂家也一樣,不跟隨於潮流,不受困於時代。
他們談了許久,把能敲定的都敲定了,唐小離送鍾關白回去。
唐小離在車上炫耀:“沒想到吧,秦昭這麼紅,但是一點沒膨脹,不像你。”順便貶低一下鍾關白。
鍾關白說:“我也謙虛。”
唐小離嘲笑道:“你就扯吧。誰不知道你,就沒把其他音樂人放在眼裏過。”
鍾關白:“人家比我差,我嘴上還說好,那是假謙虛。”
而真正的謙虛是對於音樂本身,對這個偉大的領域,永遠心存敬畏。就像秦昭那樣,不為其他,隻想為某個領域留下一些值得留下的東西。
唐小離:“嘖嘖。”
鍾關白:“愛信不信。”
唐小離正準備回嗆,卻突然看見了什麼,他踩刹車減速:“鍾關白,你看那裏,人行道。”
鍾關白順著唐小離的目光看去:“快停車,我打120。”
唐小離把車停到一邊,兩個人走過去,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摔在地上,臉上和胸口都是血,已經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