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3 / 3)

鍾關白停在了長餐台的一角,修長的手指從桌布上輕輕拿起了一塊白瓷盤子。

他緩緩高舉起盤子,耳朵隨著旋律的變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在某一刻,在恰好最需要一聲驚雷般的鑼聲時鬆開了手指,白瓷盤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同時爆發出的清脆響聲也在那一瞬間與管弦樂交相輝映。

場麵一時間突然混亂了起來,這簡直像某種以摔杯為令的暗殺,陸懷川身邊的保鏢瞬間全部進入警戒狀態。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連管弦樂隊都沒有停止演奏。

鍾關白根本沒有管周圍發生的事,他沿著那張長長的餐台走過,一個一個盤子、杯子、刀叉……一切他需要的物品都一一從他的手指間輾轉經過,最後按照他想要的樣子發出聲音。

凡經他手之物,都是樂器;凡他所到之處,都成交響。

如果說之前的行為隻是有些不像普通人,那麼現在所有人都已將他目為一個瘋子。

這一刻,他也的確是。

當那張餐台的最後一個高腳杯落下時,鍾關白轉過身,看向了眾人。

他一步一步踏過那一地如金玉般璀璨的粉碎再次向鋼琴而去,同時有如實質的目光從那一張張震撼、驚訝、恐懼、厭惡或者迷惑不解的臉上掃過。

歌聲再次響起,隻有最後這幾句,就是為這一張張麵孔而唱,為所有人而唱。

“Il est foutu 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

La foule des barbares

Est aux portes de la ville

Laissez entrer ces palrens' ces vandales”

大教堂的信仰時代已成雲煙,野蠻的人群聚集在城門,異教徒與破壞者紛紛湧入……

當鍾關白的目光落到陸懷川臉上時,緩緩吐出了最後一句——

“La fin de ce monde”

世界就此終結。

唱完這句時,最後一步剛好也已走完,鍾關白不疾不徐地坐回鋼琴前,抬起手腕。

全曲已至尾聲,鋼琴聲伴著管弦樂摧古拉朽般推碾而過,將那張卷軸重重合上,仿佛激起了滾滾塵埃,最後又煙消雲散。

在一片寂靜中,鍾關白低著頭,指尖輕輕從琴鍵的最左端拂到最右端,八十八根琴鍵,一一撫摸,有如君王撫摸他的臣民。

這二十多年裏,他也曾怠慢它們,於是摔下王座,那時候,隨便一個不相幹的人隔著屏幕與鍵盤對他做出的惡評都是巨大的羞辱,有如被迫赤裸著跪在眾人麵前,可是當他自己一級一級台階爬了回去時,當他一次一次重新感受到掌握自己十指的力量時,無論是誰都不能再使他頭上沾染灰塵、尊嚴有損。

“啪——啪——”

幾聲孤零零的掌聲在宴會廳裏響起,是一位麵向鍾關白的方向起立的大提琴手。

接著,所有的樂手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掌聲越來越密集,一直持續著,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來。

鍾關白站起來,朝那些樂手鞠了一躬,再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襯衣袖口、領口的扣子全部扣好,將領針重新別回衣領。

待他將自己整理好,唇上便揚起一個笑,朝陸懷川走去。

“陸先生。”鍾關白問,“剛才的演奏,您還滿意嗎?”

陸懷川的眼皮掀起來,好像與初見麵時有了一絲不同,好像又沒有:“做這樣嘩眾取寵的事有什麼用?”

鍾關白說:“沒有任何用。”

即便在這個時候,鍾關白仍然保持著他的真誠和傻氣,大概是因為剛彈完了琴,他全身都是濃烈的朝氣,那樣蓬勃旺盛,覺得一切都有希望,連之前的一點憤怒都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有千萬個可以為您所用的人,卻隻有一個鍾關白。”鍾關白笑了笑,“我生來就不是為了有用的,也不會按照任何人的要求演奏……可能這麼說顯得不太謙虛,算了,反正也沒幾個人覺得我謙虛,我就直接說了吧——”

鍾關白突然收了笑容,神色變得嚴肅:“陸先生,我一向憑直覺彈琴,不敢以藝術家自居,但音樂一定是藝術的一種。從來都是藝術引著大眾向上探索,萬沒有藝術低下頭顱俯就大眾與潮流的道理,一旦藝術開始嚐試屈就服從,它就不再是藝術。公眾可以不理解音樂,這不要緊,要緊的是,音樂還是會繼續向前走,它一向走在大多數人的前麵,有時還留個幾百年給後人追,畢竟,最偉大的手,有時確實幾百年才能出一雙。”

說著,鍾關白的手指不自覺摩挲了一會兒領針上的淺藍色五瓣花,摸著摸著便又恢複了笑容,那笑容還帶著溫度,像是冬日裏的一朵太陽:“其實我平時不跟別人說這些,和早秋也不太說,但是我知道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可他是不會說的,那麼我來說。您可以不理解,我會一遍一遍地說,您也可以不相信,我會一遍一遍地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