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垣斷壁本身已經是曆史,真實得有靈魂,有曆史的體溫,她藐視齷齪掠奪者的目光同樣是曆史。
她,在心海擱淺了無數個日日月月,不僅僅是它的滄桑、悲壯。
20年,或許30年了。不,從中學曆史課本的那一頁開始,我始終懷著一顆火一樣的念頭,去看看她,哪怕撫摩一下她尚保留著曆史的餘熱的斷石。
在我10年的漂泊、遊曆包括走入陳列著她被搶劫掠奪的大量文物的倫敦大英博物館、巴黎圖書館、楓丹白露博物館後的今天,我來看她了。
繞在京城的西五環上,我艱難地找尋著那三個打眼的字:
“圓明園”。
斑駁陸離的商業廣告牌的森林中,總該有她的路標?
目光充血了。
終於靠岸了。
還沒進門,已看到那“死海”中一覽無餘地裸露著的焦(礁)石群,剛剛從英倫阿姆斯伯裏村的巨石陣歸來的我,一種噤啞的痛楚使得淚水瞬間凝結成冰淩。如果說異國的那圈構成世紀之謎的圓形石林是真正的曆史和古跡,優雅地為後人提供著研究與探索的神秘課堂,那麼眼前這荒涼的東方石頭王國,儼然一座正在上演著罪惡活劇的烈焰騰騰的現場,而縱火犯,正是來自巨石陣家鄉的後裔。
它們青白色的胴體上散發著的焦糊味窒息了我的氣脈,衝撞著我曾經受過創傷的胸膛,圍繞她麵前的森嚴的黑色鐵柵欄如同我斷裂過的肋骨。
肥美的綠蔭裹挾著殘垣斷壁,園子上空似乎漂浮著燒焦後化作雲翳的物質,使得晴日的天穹多出一抹陰霾。環顧四周,我沒有找到絲毫的傷感,那段被羞辱、被灼痛的曆史和這兒的氣味是多麼的不協調。
雨果老人走近了我。
他那深邃的目光注視下的廢墟傾斜著,找不到支撐。
我,分明聽到了他洞穿曆史的低沉吟詠:
請您用大理石、漢白玉、青銅和瓷器建造一個夢,
用雪鬆做屋架,披上綢緞,綴滿寶石……
這兒蓋神殿,那兒建後宮,放上神像,放上異獸,
飾以玻璃、飾以黃金,施以脂粉……
請詩人出身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夢,
添上一座座花園。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噴泉,
再加上成群的天鵝、朱鹮、孔雀……
請您想象一個人類幻想中的仙境,其外貌是宮殿,是神廟……
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他根本沒有來過圓明園,但他一雙眼睛勝過了13億雙眸子。他在遙遠的國度觸摸著圓明園的魂魄,他的詩歌給了我們一個如夢如幻的仙境!
偏偏讓我撞到了這組複原的圖片,美到驚豔,歎為觀止。刹那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神魂顛倒半天。然而,在雨果麵前,佛們輸得一敗塗地。
複原曆史,是對曆史的作弊;更是一種偽善地毀滅。
他們還不如那些把支離破碎的石塊碼放在一起的好心人。
殘垣斷壁本身已經是曆史,真實得有靈魂,有曆史的體溫,她藐視齷齪掠奪者的目光同樣是曆史。
這個夏天注定是短暫的,注定要湧上無限的惆悵。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施暴者終究會受到報應嗎?
曆史常常沒法回答。
我分明聆聽到圓明園的獨白:
從選址到建造的那一刻起,就沒人懂我。
讀懂了,他們就不會鍛造我,更不會惹來殺身之禍。
焚燒,掠奪,銷毀,分贓不均……這是饑餓了一世紀的非洲土狼才有的貪婪與殘暴。
我浮冰一樣散落的身軀,每一塊都是火燙的罪證;法庭與道德卻沉船一樣蟄伏在冰凍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