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領教過那隻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報時鍾的機械、從容,自然會想到英國人的寧靜。寧靜,是他們常規的日子。
我第一次來到英國某個小鎮,嚐試著暮色中出門散步,這種在中國再平常不過的“飯後百步走”,居然會夭折在寧靜的恐怖中。僅此一次,我的腳步聲仿佛是新大陸拓荒者萬籟俱寂中試探的第一聲咳嗽。從此後,我寧可抱著電腦看一場無聊的大片,再也不去散步。
出去用餐,嗨,就是吃飯,我怎麼也開始有了英國人講究的毛病了?
英國人出來吃飯,和家人,或朋友,或個人,點完菜後,這是最享受的時刻。他們慢條斯裏地聊著,或看著書,你永遠聽不到催叫菜聲。等的過程中他們認為是一種享受,從不考慮時間快慢,出來吃飯,本來就是消遣,幹嘛搞得跟打仗一樣。自然這是英國人的說法。等菜食上來了,優雅地品一口酒,拿紙巾輕拭一下唇,然後緩緩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叉,輕微翻轉著盤中的美味,慢慢送到嘴裏,優雅地咀嚼著,絕不發出任何響聲。這種時刻,我會想念咱中國人吃麵條的場景,“呼呼”作響,聽上去就覺得香!
英國人的這個咀嚼過程,看似很有教養,其實,眼眉間的偷窺往往會暴露出各自的饞與貪。隻不過他們會裝罷了。在我看來,這遠不如中國老百姓“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人之常情。
在英國,隻有在酒吧裏,才是最放鬆的地方。
在酒吧,沒有階級之分、地位懸殊,誰個也不會故作姿態,更不會板著麵孔扭捏著。人性回歸到了最自然的純淨狀態。這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待席散酒醒,返回原型,一個個形容如同酒瓶上的商標,那便是上麵說過的是要命的修養了。
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辜鴻銘先生在《中國人的精神》裏的論調是,他深信,東西差異會融洽的。
他和吉卜林正好唱反調。
辜鴻銘在英國期間,一次在車上,手拿《泰晤士報》瀏覽著。旁邊一英國男孩對另一個男孩嘲笑著說:“瞧,那個腦後留著長辮子的中國男人,報紙都拿倒了,還佯裝他能看懂。”辜鴻銘眼皮都沒抬,不屑地說:“你們的文字隻配倒著看,像一條條爬蟲。”然後辜鴻銘用地道的英國腔大聲地念了一段,當然是倒著念的。車上所有的人都驚歎地看著這位中國人。嗬嗬,每次想起這兒,都覺得特舒坦。辜鴻銘,這個長辮子的每根頭發裏都帶著學問、懂十幾國語言的大怪才、鬼才,真給咱中國人長麵子、長誌氣!
東西差別,到了現在也沒見融洽。
遊走越多的國家,見識越廣,感觸越深,已經不能和辜先生的想法統一了。
無須爭辯,世界上,寒與暑、貧與富、悲與喜、恨與愛、戰爭與和平,膚色與語言……正如大海,有漲潮,必須會有退潮;聚依附於散,弛依附於張,如此自然世界,怎麼可能融洽得了。
中國一位偉人的那句“環球同此涼熱”,隻不過浪漫的詩句罷了。
我,曾懷疑過遙遠共產主義的共同富裕的神話,那時,全世界“貧窮”的字眼沒了,人人出生名門,循規蹈矩,修身養性;一個個穿上筆挺的衣服,喉管裏放著一根棍子,統一發出英國腔調……這,叫融洽嗎?
全世界唯一的花朵,是愛情的玫瑰。那石楠花、鬱金香,劇毒的曼陀羅,還有咱中國超凡脫俗的梅蘭竹菊它們呐,那有意義嗎?
倘若世界真個如此“大同”,將會多無趣啊。多麼單調、刻板。
這時,達芬奇突然從畫框裏湊過身來,說:“對我自己來說,我欠缺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古代的禮儀。”
我當即對他說:“不要也罷,那多累人,當下怎麼舒服怎麼來。人生不就幾十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他拿眼狠狠瞪了我一會兒。
我回敬他一眼,說:“難道有問題嗎?”
他立即嗬嗬笑了,美髯在探照燈光下閃爍著白銀的光芒。他顯然同意了我的說法。
修養是什麼?修養就是:清心寡欲。謙恭禮讓。樸素生活。當然,這是辜鴻銘說的。
不能融洽,其實已經融洽了。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