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流水似的過去。十年前的太陽,跟十年後相比,也沒什麼不同呢。青羽跪在池邊,一邊依舊是磨刀,一邊這般兒想。
坊主的刀具,刃口磨短了些,刀柄上纏的絲線舊了又換、換了又舊,已換過六遭,那紅酸枝木的刀柄著人摩挲久,反而更顯出沉和質地來,青羽磨著磨著,就癡癡想:怎麼日子就這麼磨過去了似的?
一雙千納底的青麵白底繡鞋走到廊上,幾乎沒有聲響。鞋子的主人喚:“青羽!坊主找你。”
青羽回頭,見是烏大娘叫她,笑了笑,紮撒兩手跑過去道:“坊主找我什麼事?我這盒子還沒磨完呢。”
烏大娘看她高高卷了藍布袖口,露出一雙手腕來,饒是一個鐲子也不戴,那雙手還是跟削蔥似的細嫩,隻可惜曆年學製扇手藝留下幾道疤,雖然淺小,在她手上,仍然如白璧點蠅那麼刺眼,不覺歎了口氣,一句話溜出來:“你這孩子,生在這裏可惜了。”
青羽不知道烏大娘怎的沒頭沒腦說出這樣的話,紅著臉,笑道:“大娘取笑呢!這盒子保養完了,我原該送過去的。坊主怎的此刻就要?那我可來不及。”
烏大娘笑起來:“紫檀全鋼的一套套都放在那兒盡有,雖然坊主愛使這酸枝的,誰巴巴為了它一大早催你?——像是別的事。你先過去吧。這裏我替你做著就完了。”
青羽應著,又道:“大娘你忙呢,我去叫別人來替好了。怎勞動大娘……”烏大娘笑著推她道:“走罷走罷!我還不省得?要你羅唕。”
青羽的步子便急急奔向內院去,一邊把袖口放下來。奔得急了,黃金的小魚兒在衣裳裏麵輕輕跳動,擦著肌膚,青羽想起幼時夢般的遭遇,臉就又一紅。
那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現在也不知在哪呢,也該成了個閨秀了吧?若能見麵,把這貴重東西還她,再臊她一臊,看她羞不羞。
內院的歸鴻堂便是坊主住所,前前後後一片的竹林,映得風色都幽青起來,前廊是用竹製的,廊口放著一隻玉石水鼎,旁邊搭著一疊毛巾。青羽淨了手、拭淨了,又褪下鞋子換上幹淨木屐,方進去,且不掀簾子,對架上白羽鸚哥道:“青羽來了。”鸚哥兒衝裏頭叫:“青羽來了!”裏頭靜了一靜,傳出輕輕鈴響。青羽這才進門。
暗金獸口中銷著兩片瑞腦,大約合了些冰片茉莉在裏頭,極淡而清。有個白袍女人側對門口而坐,便是聞名遐邇的引秋坊嘉坊主了,頭發長長披著,左足在袍底露出一點來,赤著,趾甲卻塗得嫣紅,上麵描了朵碧葉白蕊的小小蘭花。青羽這麼看了,都覺得心跳口幹,有個男人坐在坊主的對麵,卻竟然目不斜視。
青羽認得,他是謝扶蘇,住在城西的郎中先生,幾年前剛到棲城的,有傳說他是海那邊來的海客,他也不解釋,隻是行他的醫,到引秋坊也來過幾次,別人笑他一定心儀嘉坊主,不然何以給坊主把脈格外的盡心,還屢屢同她關起門來長談……不知是這個謠言的關係,還是因為這個男人相貌實在太過清俊?青羽每見著他,大氣都不敢出,是必定要躲過一邊的,這次,輕輕瞟了一眼,也依然匆匆把睫毛垂下了。
他和坊主當中隔著一隻樺木螺鈿黑漆蝠紋案,案上放著把扇子。
青羽一眼認出來,是她前幾天剛做出來,呈成坊主品評的那把。青羽當初呈給坊主時,像任何學童把功課呈給私塾先生時一樣緊張,坊主隻把目光一搭:“擱著吧。”手指尖都沒碰一下。如今又怎的拿在謝先生麵前?青羽把頭低低的埋下去,雖然猜不出有什麼事,已先把臉紅了。
坊主拈起那把扇子:“十二骨的毛竹骨的絹麵扇,簡單是簡單一點,難為工藝倒一道也沒差。”
若要以宣紙來作扇麵,縱然不灑銀燙金,基本工序如開料、刮光、切形、上礬等,至少也有十幾道,全靠製扇師精心料理,稍有差池,全扇盡毀,青羽手藝沒到這種程度,隻取了坊裏現成處理好的素絹作麵料,這骨子,也挑了行中最常用的竹骨,跟廚師炒青菜似的,是基本料,說基本,做起來也有吊白、染色、拋光、上釘、拋麵等等二十多道工序。青羽仗著坊中方便,選竹下料不必自己操心,但從劈竹一直到拋麵,十多道工序好歹學了十餘年,到不久前才勉強算出師,雖然沒敢刻花,中規中矩的十二骨,也已經頗費心思。但聽坊主的口氣,不照行規把毛竹骨子美稱為“玉竹骨”,反而直稱“毛竹”,有那麼點兒不屑的意思。青羽就有點慌,把頭埋下去。
坊主漫不經心將扇子在案上敲一敲,倒轉扇柄,像遞一柄劍似的,把它遞還給青羽,也沒說什麼。青羽拿穩了,她才淡淡一句:“隻是,錯了。扇子不是這麼做的。”
青羽忽然有點兒想哭。
她打小兒給坊主撿回坊裏來,雖說吃穿用度都沒一絲兒虧苦,重話兒也沒受過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罷?可坊主早早肯把最愛的工具交她打磨,獨不肯親手傳她製扇手藝,這就叫人奇怪。青羽天性怕羞,沒敢說什麼,隻是自己咬了牙,坊裏坊外一道道工序跟著師傅們學出來,好容易做了這麼一把,雖不是什麼精致東西,但自己從頭到尾一手一腳做出來的,也格外珍惜,坊主就這麼輕輕易易一口抹殺了,可不讓人心寒?
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嗎?”
青羽低下頭去:“沒有……我怎麼能恨您?”
這說的是實話。坊主原是外鄉人,剛來這裏時,也是妙齡姑娘家,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業,年年月月的,攤子越做越大,她臉上也沒什麼喜怒,舉手投足老是漏出一縷子妖嬈來,似乎有些“不正經”樣子,可要細看了,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將人生生拒出千裏之外去,隔著她一個,幾乎永遠赤足穿襲白布袍子,行動坐臥間,什麼風雨便都過去了,怎叫人不敬重?她說出什麼話來,泰半是沒有錯的。青羽隻怪自己人拙手笨罷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麼東西呢?”坊主看著她,忽然問。
“咦?”青羽抬起眼睛。
“扇風涼的嗎?那老農民拿個草帽扇,一樣有風。用來作擺設的嗎?像什麼玉佩珍珠一樣,擺著多麼好看?”坊主搖頭,“不不,如果它是可以代替的,那也就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我,居然把後半輩子都耗在這裏了。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這樣的人啊……小傻子,注定要愛上某個男人……你怎麼能懂得扇子。”
青羽耳根都要燒起來。什麼愛不愛的,對她來說太辛辣了。她羞得幾乎要轉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對她來說,幾乎是神仙一樣的存在,讓她那麼敬畏。坊主做的一切,幾乎都是對的、都是美的,雖然有些話嚇人一點,她怎麼敢那麼粗魯就轉身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