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家庭院別砧杵(上)(2 / 3)

“你聽得懂我的話嗎?”坊主唇角彎起來一點,那麼灩灩的唇角,灩得幾乎無情。

“懂得一點……青羽太笨了,不懂得怎麼製扇,學不了坊主的手藝。青羽慚愧!”青羽愧不可當的回答。

“唔,謝先生也是這麼跟我打賭的,他說你不能做扇子,我說你好歹在坊裏呆過這麼多年,再笨,看也看會了。結果你這把東西實在令我失望,完全沒摸著扇子的門道呢!於是我輸了。就把你輸給了他。你跟他走吧。”

青羽猛然抬起頭,直視坊主的臉。

為什麼可以這麼輕閑的,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呢?就像把一隻小貓小狗送人……不,就算是小貓小狗,養了十幾年,總有些感情吧?怎麼可以這樣就送掉!青羽咬著牙。那這麼多年,她對坊主的崇拜、敬畏、體貼、順從,都算是什麼?隨時可以棄之不顧的垃圾嗎?

“這樣看我做什麼?”嘉坊主當真笑起來,“來,見過謝先生。你不認識他了麼?”

青羽不肯抬頭。她能感覺到謝扶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想像不出自己怎樣能抬頭與他對視。她,怎樣才能離開坊主,到另外一個人身邊?

“好在你那把扇子最多使出一年。”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坊主解釋,語氣還是那麼若無其事,“我隻把你輸給他一把扇子的時間,扇子壞了你就可以回來。去吧。”

一年?青羽自認手藝雖然不嫻熟,又怎能用一年便散架。然而坊主神情閑淡,就像說“酉時了,天要黑了”那般篤定,青羽隻能把疑問往肚裏咽。是!對坊主來說,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頭,痛癢無關的,隨時可以輸走,大約一年兩年都沒有關係吧!青羽心裏血淋淋空出一個大口子來,那麼大,涼風都可以從裏麵吹過去。

“去收拾收拾吧。還需要什麼,跟我說。”坊主道。依然是那麼寬宏大量的語氣,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也不覺得青羽會抗議似的。

青羽她……確實是不會抗議嗬。

已經服從了這麼多年,再服從一次,算什麼呢?畢竟坊主是比她聰明美麗這麼多的女人。坊主決定的事……不會有錯吧。

青羽深深納頭拜下去:“您保重,多注意身體。”

坊主揮揮手:“去吧。”

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青羽本來就是這樣可有可無的人吧?她在,可以幫著做點事;她不在,人家也是照樣過,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方便。青羽想著,眼淚又要湧上來,囁嚅著說句什麼,連她自己都沒聽清,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

謝扶蘇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門外。嘉坊主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白讓你揀便宜的,最多十二個月,她一定會回到我身邊。”

謝扶蘇隻回答了一句:“天下沒有一定的事。”

到底住了十幾年,平常覺得屋子裏沒什麼東西,真要收拾起來,也挺多的,十歲時坊主送的玉石簪子、十二歲時坊主親手給她挑的衣裙,還有這幾天繡到一半的鞋麵子……算了算了,哪裏帶得了許多?都拋下罷。反正、反正也不是永遠不回來。兩年而已,不是也快得很嗎?包幾身衣服、一把梳子、兩塊毛巾、半盒麵油、幾個銀錢,夠了夠了,已經一大包了,哪兒都去得了。她出門,正待去向坊主作最後辭行,迎麵一個杏眼桃腮的姑娘過來就扯住了:“青羽!”

青羽抬頭,認得是依依,幾年前進坊的,年歲與她差不多大,心靈手巧,專能幫坊主糊扇麵子,平常性子雖然急一點,人是極好的,跟青羽交情也不錯,此刻要別離,正該說幾句道別的話才是,但青羽未曾開口,聲音都哽在喉嚨裏,說不出話。依依早雙手捉住了道:“坊主叫我來跟你說,不用跟她辭行了。謝先生在腰門外等著了。你直接過去就是——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兒猛古丁就把你給了出去?怎麼給謝先生?昨晚不是還好好的嗎?猛古丁——咳!這是怎麼說!”

青羽見她真情流露,心下忖:到底有人舍不得我。倒覺寬慰,伸手把依依抱住了,好一會兒,止住哽咽,輕聲道:“你回去吧,沒什麼大不了,隻有一年呢。一年我就回來了。”

依依頓足:“女孩子家好隨便給人一年的?你跟坊主說呀!你說不去呀!”

青羽搖頭:“坊主定下來的,總有她的道理。謝先生也不是什麼壞人,我去便是。他又是郎中,我學幾手,回來你們有個頭疼腦熱的,我說不定還就能醫了呢。”

依依恨道:“這時候你還能開玩笑!” 往四周看看,悄悄在她手裏塞了個東西:“要有什麼困難,找這一家。一定會幫你的。”青羽張開手,見到隻雙魚核桃扇墜,已經把玩出包漿來了,色澤極好,從那魚形之腴美、魚尾之圓秀、魚鱗之細潤上,也可見雕者功力。棲城以扇業馳名,跟扇搭邊的產業一路紅火,扇套、扇墜、紙業、絹布業上,都很發展出幾戶馳名商家來。青羽看這墜子,腳下刻個雲狀標記,果然是略有名頭的一個作坊,名叫“雲水坊”的,總也傳過兩三代了,這幾年來卻有些沒落樣子。青羽不明白依依叫她找雲水坊作什麼,依依也不解釋,急匆匆道:“記住我的話了?我給你的東西,別叫任何人看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再往兩邊看看,很怕被人發現的樣子,抬腳就走了。

青羽看她背影,倒發一會子呆,心想:我並沒什麼好處到依依跟前,她對我便這樣有情誼。坊主對我恩深似海,我又怎舍得離開。隻恨我沒有涓滴半點兒回報給坊裏,也難怪坊主舍得叫我走。我這會去,好歹爭一點氣,雖說做扇子沒天分,若真學一點醫理回來,不提姐妹大娘有個咳嗽疼痛的好照顧,聽聞坊主是常年心火熱、底子又虛寒的身子,時常發病受苦,我若能於她病上多盡點心,也算有點兒用處了。

這麼想著,心下定了很多,忽然“呀”的拍拍自己腦袋:還不快去腰門,叫別人等久了可怎麼是好!忙一路奔去。

輕輕竹子滿院搖曳。坊前訂扇、求見的客人、坊後送紙、送扇骨材料的師傅們,都已如往常般陸續盈門。引秋坊的一天開始了,和往常沒有任何不同。而青羽,就這樣奔向新的地方。

跑到腰門時,青羽才醒悟:自己原該慢點兒走才是。像這樣,跑得氣喘籲籲去見人,可不羞死?待退回去調一調氣息,耳畔已聽道:“青羽姑娘。”

謝扶蘇個子極高,青羽又是埋著頭,覺得這聲音是從自己頭頂上傳來的,忙抬頭,肩上的小包袱滑了下去,忙去撿,手上的大包裹又摔在了地上。她手忙腳亂蹲下去,卻急、越出錯,一扯把包裹角扯鬆了,梳子鏡子和女孩子抽屜裏什麼小私物都掉出來。她心裏叫聲苦,幾乎想用兩隻手捂住臉,尋個地縫跳進去,哪怕赴黃泉都不妨,隻是不要再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