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家庭院別砧杵(上)(3 / 3)

青布袍子輕輕撩起,這個男人蹲下來,手伸在她麵前,那雙手修長、削瘦,幹淨,安安靜靜的幫她揀東西:“我幫你打結。”聲音很是溫和。

青羽一直低著頭,隻敢看謝扶蘇的腳尖兒,看著看著,忽然卟哧笑了。

謝扶蘇一愣:“怎麼?”

“這裏……”青羽忍著笑、紅著臉,向前一指:“先生的鞋子破了。”

“哦,”謝扶蘇一愣,也沒有把腳往袍子裏躲,倒揚聲笑了,“是啊。怎麼又破了。”

他笑得爽朗,青羽膽子也大了,便抬頭,正撞見謝扶蘇的目光。

暖和的、像是和熙陽光,又帶著某種專注,仿佛像要從她身上找到某個熟人,幾乎——幾乎像是,她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某種聯係似的。

青羽怔怔蹲在那兒,胸腔裏,一顆心又“嗵、嗵”跳起來。黃金小魚在衣服裏一起一伏,擦著胸口肌膚,癢酥酥的,格外讓人臉紅。青羽迷迷糊糊想:它不好再掛在胸口了。這些年,身體的這個地方是長大了些……怪羞人的,怎好再掛東西。但不掛在脖上,又不知掛哪兒,掖腰包裏隻怕丟,若不隨身帶呢,又怕猛然撞見當年的那女孩子,不好還她。著實叫人作難。

這般胡想著,謝扶蘇的手已經伸向她的手。是要握住她?青羽“哎呀”一聲,要躲,謝扶蘇卻已經很自然的接過她包裹:“我來拎。”還是那麼溫和的,又伸另一手給她,“我拉你起來。”

青羽猶豫一下,可是謝扶蘇的神情那麼自然。他是郎中呢,任什麼天仙美女生了病,伸手把脈也是尋常事,扶一下小丫頭……也許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吧?“

她伸出手。

小小的粉白指甲,稍微有點兒發抖,遞在那雙手裏,一握,握住了,拉起來,放開。他的手真暖和。青羽惘然想。右手被他握過,立時比左手柔軟而暖和,像個去過神奇地方的姑娘回門子,明明還是舊時模樣,可卻成了貴客。青羽不知把它往哪兒擺才好。

謝扶蘇已經舉步向前。青羽急道:“等等——“謝扶蘇回頭:”怎麼?“青羽扭怩著,又開不了口。

她先前摔了一跤,恐怕後麵衣服髒了,待要拍呢,在這麼個男子麵前,怎好意思拍打……屁股?連說都不好意思說的,扭怩著,隻苦沒個借口走開一下。

謝扶蘇忽而微笑一下:“我先到門外,你有什麼整理的,再整理一下好了。我在門外等你。“緩步走開。

青羽心裏大是感激,躲在樹叢後頭,好好拍了拍泥塵,這才出門去,依然是羞著。謝扶蘇倒像什麼都沒猜著過、什麼都不知道,隻管溫和著道:“都準備好了嗎?那我們走了。“起步離去。青羽忙跟上。她的包裹,說大不大,抱著也有點兒吃力,謝扶蘇提著,卻那麼輕巧,像沒份量似的。他那麼高,背影看起來卻那麼俊秀,青布袍子從肩頭那兒垂下來,連流紋都格外清雅。青羽局促的錯開眼光,埋頭跟隨。

引秋坊的旁邊,緊挨著就是個紙坊,出很好的宣紙,青羽隻有桌子那麼高時,就在那裏學了寫紙、畫紙、襯裱紙諸種分別,那時紙坊老板還是個樂嗬嗬的紅臉漢子呢,腰圓膀粗,到現在,青羽成了大姑娘,他也成了小老頭兒,背有點彎、肚子可是凸了出來,還是樂嗬嗬的,在店門邊正指揮搬貨,沒看到青羽,青羽走了過去。

這條街永遠熱鬧,賣紙的、賣布的、賣膠的、賣竹木石角的、賣染料的、賣漿水的、賣燒餅的、賣山北酥糖河西爆魚的,常年沒個消停,老少作坊們還大多矜持著、跟引秋坊一個態度,半掩著門,絕不露出急火火拉生意的嘴臉,間或客戶上門,也多是稔熟的,拱個手,不談生意,先客客氣氣寒喧,透著那麼股兒氣派風度。作飲食生意的可沒這麼客氣了,燥子燕魚烙潤鳩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金橘團雪甘豆湯豆兒離刀紫蘇膏,哪兒不是紅火火、水靈靈、煙騰氣猛、爐沸勺兒響,賣瓜果的胖大嬸正靈活的切著瓜旋兒,展眼望見青羽兩人,笑開了嘴招呼:“嘿,謝先生!前兒小毛頭的夜咳可多虧您哪!喲,青姑娘!跟謝先生出門兒哪?來個廣芥瓜兒?清口提神!”

青羽隻好笑笑。謝扶蘇回頭問她:“要吃麼?”

這怎麼好意思點頭的!青羽慌亂搖了搖頭。

謝扶蘇居然“哦”了一聲,真的轉過頭就繼續走路了。這人,還當他聰明呢,他實在會不會做人啊!青羽好氣又好笑,也把頭一勾,悶聲跟他走。從熱鬧的街道轉入比較冷清的巷道、再走進更冷清的村道,舉目已經可以看見一些菜地了,牆是泥土混著稻草秸造起來的。謝扶蘇的家,還要更遠,靠近城外的翔燕山。

青羽回眸向她離開的地方告別。坊主也不知會不會想她?她雖然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孩子……但,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對坊主有用、也希望能得到坊主的愛。

她就像任何孤兒一樣,雙手空空,見到任何一個像媽媽的懷抱,都想要抱住。坊主是收養她、從小到大一直照顧她的人,她想趴在她腳下、把腦袋擱在她膝蓋上、讓她的手撫摸自己的頭發、半閉著眼睛輕聲撒一會兒嬌,好想好想。

就為了這個願望,她一直在多努力的學製扇手藝,花了多少時間在院子裏那個小小的磨刀池、又花了多少時間在引秋坊內外,但凡跟製扇有關的、她又能去的地方,哪裏她不曾流連?

“你知道你在帶我離開哪裏嗎?你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嗎?”青羽望著謝扶蘇高大的後背,真想這麼詢問。她看見謝扶蘇包裹裏探出個東西,是她那把扇子的扇頭。

如果……可以悄悄把這扇子抽出來,弄壞掉的話。她就可以回引秋坊了吧?因為,坊主不是說“扇子壞掉你就可以回來”嘛?

青羽悄悄的伸出手,一點點、一點點的接近,很怕被謝扶蘇發現,心越跳越慌,不經意間目光一側,呆住:他們此刻的影子映在牆上,貼得那麼近,像是偕手趕路的一般。

“怎麼了?“謝扶蘇微側身,問她。

青羽忙縮手。搖頭。她再也不敢告訴他:這像她做過的某個夢,夢裏,親愛的家人,拉著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