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家庭院別砧杵(下)(1 / 3)

謝扶蘇的家在翔燕山腳下,開出地來種了些蔬菜與藥草,綠蔥蔥的,籬笆前頭一口水井,用個樺木蓋子半遮著,連蓋子帶青石井台,都衝刷得潔淨,一架絲瓜正在茂盛時候,細碎的小葉片像裁出來似的美麗,後頭一排三間的木屋,是拿衫樹解的,沒怎麼漆飾,連節疤都還留著,深吸口氣,能聞到林木的清香。

青羽第一眼就愛上這個地方。

這排屋子是朝南的,謝扶蘇自己住了西首,將東首讓給青羽。青羽有些不好意思,謝扶蘇隻道:“女孩子住敞亮些好。”青羽待再推辭,謝扶蘇早把她行李拿進去了,還連聲歉道:“我也不會收拾,隻能你自己來了。”

青羽便住下來。屋裏收拾得果然不是很清爽,地板好歹掃過,但窗角還是灰;雜七雜八的東西大概盡量搬出去了,好讓她住得寬敞,但難免留下些家夥,放得也不整齊。“男人真是……不會收拾屋子。”青羽想著,不知為何倒有點兒甜,卷起袖子就忙開。上半午,收拾了自己屋子,下半午,把堂屋全都整理幹淨了,有些實在礙事的雜物,統共搬到後頭柴房去,待要收拾西首屋子,輪到謝扶蘇不好意思:“姑娘,怎麼能麻煩你……”

“叫我青羽就好。”青羽笑道,“先生不要客氣。既然來了,這些事情該當青羽做的。再客氣,就是看不起青羽了。”

謝扶蘇用一種引頸就戮的神情推開房門。

青羽嚇一跳。她就沒見過這麼亂的房間!一架簡陋的破木床很慚愧的縮在屋角,其餘地方滿滿堆了瓶瓶罐罐、還有大大小小的袋子。有的敞著、有的沒有,看起來裝的不是藥草、就是半成品、或者成品的藥物。幾本線裝書,也許是醫書罷,連個架子都沒有,東一本西一本丟著,連邊都卷了。

瞧謝先生一表人材,原來屋子裏這麼亂!

青羽深吸一口氣,開始幹活。

首先應該把亂七八糟的東西理出個順序吧?她試著讓一個瓶子從麻袋旁邊移開,到瓶子該呆的地方去——

“青羽姑娘!”謝扶蘇緊張道,“我來吧!”

這個語氣很不信任哦?難道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啊?青羽堅持:“我來我來!”

開玩笑,這種打掃的事情再幹不來,她就太丟臉了!

謝扶蘇隻好縮回手:“哦……”

隨即,青羽稍微一個踉蹌,本來可以往後一步的,因為怕撞到謝扶蘇,她勉力往前,結果重心更加不穩,由踉蹌變為跌倒,眼看就要摔上麵前的尖頭甕。她本能的抱緊懷中的瓶子:“哇——”

千鈞一發時刻,謝扶蘇拉住了她。兩人對視片刻,謝扶蘇商量道:“姑娘,還是我來吧?”

青羽認輸的低下頭:“哦。”

就這樣,她被取消了打掃西首房間的權力。因為打水時差點滑到井裏、做菜時又燙到手,她並且被剝奪跟井和廚房有關的權力。然後,因為忘了帶頂針,使針線時紮了手,謝扶蘇更禁止她繼續幫他做針線活。

“那我能幹什麼呢?”青羽小小聲道。

“背背醫書?”謝扶蘇很客氣的建議。

於是她開始很努力的背誦穴位圖、背誦草藥圖鑒、甚至背誦藥方,但腦筋總是一不小心,又滑到了扇子那邊。

“沉香質堅而重,通體作香,入水便沉。沉香木作扇骨時倒不是香的,香的是檀香木……”

“沉香是沉香木分泌的油脂物,分泌它的木頭本身確實不是香的。而醫書裏,並沒有扇子。”謝扶蘇道。

“抱歉,先生。”青羽無措的喃喃。

“沒有關係。但是,請不要再想扇子了。你生來不是做那種粗活的,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謝扶蘇道。

“什麼?”青羽張大眼睛。是她太笨,還是他這句話確實有問題?她怎麼沒聽懂。

“沒什麼。”謝扶蘇取出一件東西,“你吹吹這個。”

“這個……可以吹?”青羽猶豫的接過它,捧在手裏端詳。它是饃饃大的東西,陶土燒的,中空,深黑色,用青筆描著兩片葉子,倒是鐵畫銀鉤,非竹非蘭的,青羽隻覺得眼熟,竟想不起是什麼植物。這陶器上端有個口子,另一邊排下來六隻孔,大約確實是吹奏的樂器了,青羽卻從沒見過有誰用這樣的樂器。

“這是塤。”謝扶蘇教給她,“這樣吹的。”

手指按在孔上、嘴唇湊近吹口,他吹響它。

嗚嗚的聲音,蒼涼,空遠,這樂器像是掘神州腹地的泥土燒成的,必要在廢都斷城上吹奏,一旦奏響,任何地方都成了秦時明月漢時光,秋霜如雪望斷了鄉關。

凡是聽過塤聲的人,任何時候都能分辯出它;凡是聽過塤聲的人,永生都不能忘了它。

謝扶蘇擦幹淨塤,把它交在青羽手裏:“你試試?”

他剛剛並沒有吹旋律,隻是把簡單的音階演示了一遍。青羽看他吹得容易,接在自己手中,“呋呋呋”的,卻怎麼也吹不響,認認真真練了一會兒,全無進展,灰心喪氣要向謝扶蘇求助,一回頭,卻見他正凝視她,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另外一個什麼人來似的。

青羽心下一跳:“先生?”

謝扶蘇已經錯開目光去:“多練練就好了。”語調很平淡,仿佛剛剛那眼神隻是青羽的錯覺。

謝扶蘇說的“多練練就好”,最後證明也隻是個空洞的安慰而已。過了足足半個月,青羽站在謝扶蘇麵前,還是隻有道歉的份:“先生,我到現在都沒有把幾條經脈背下來……”越說聲音越小,“塤也沒怎麼學會……”

“沒關係,我可以再教。慢慢來,你不用急。”謝扶蘇耐心無比。

“是我不好,扇子沒學成。明明很想跟你學醫藥的,但還是學不會。要不、要不你還是讓我做家務吧?”總不能白吃人家的飯,青羽努力給自己爭取一點活兒做,“雖然我有犯過錯誤,但是到最後也一定能做好的嘛。就像我學做扇子,雖然也不小心削破了手指……”

下一秒鍾,謝扶蘇已經抓起她的手,找到掌心、指側三道細小的疤,看了片刻:“你受苦了。”

“呃,不算什麼苦啦……”青羽怪不自在的把手縮回來,“是想把竹子刨光滑一點,沒用對刀子,還有操作切紙時一開始不懂……嗯,總之!總之就是,哪個老師傅手上不是疤疊疤的?雖然有弄破手,可我還是把全套工藝都學會了啊!所以我也可以給你做菜、做針線的!相信我!”

謝扶蘇隻是默默看著她。

“好吧。”青羽垮下雙肩,“那把扇子一無是處。”

雖然那麼辛苦的努力,做出來的東西隻是坊主看都不要看的廢物。她果然是個沒用的人吧?難怪謝扶蘇連針線和炊煮打掃都不放心交給她做。

青羽低下頭:“對不起。”

頭頂上那個聲音溫和問:“為什麼?”

“因為,被坊主作為賭注輸給你,結果還是什麼忙都沒幫上。”青羽越說越傷心,手指絞著衣角,“我真是沒用。對不起!”

那雙削瘦溫暖的手輕輕伸過來,拉住她的手指,拂平她的衣角:“你不明白。”

“什麼?”青羽警張抬頭。

“你是作為‘最重要的東西’,被你們坊主輸給我的。”

“什麼?”

“我們打了個賭,她輸給我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你。”謝扶蘇說。那個眼神……不像是假的。

青羽結結巴巴開口:“我不明白!”

“能讓嘉坊主覺得那麼重要,你必定有你自己的優點吧。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你。”謝扶蘇微笑,“不然,兩年之後你的狀況不好。我怎麼交代?”

青羽覺得暈暈的。坊主說,她是“最重要的”?而這個謝先生,說要好好照顧她呢!

“那……那我有什麼優點?我現在能做什麼?”她渴切問。

“不急。”謝扶蘇閑閑起身,收拾紙筆和一些藥物,“總之你不用做任何粗活。我先出診去了,你先休息休息。”

“那……我,要跟先生一起出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