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青羽手絞著衣角:“也許可以幫先生背背藥箱、磨磨墨?”懇求的抬起眼睛,“先生,我很想做點什麼事啊。”
“我不用你背藥箱磨墨。”謝扶蘇自己拎起箱子往外走。
她的目光,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難過、失望,偏偏連一句抱怨都不會說的,全部的情感融在眼波裏,投注在他身上。他走到門口,都仍然能感覺到她目光。
“跟就跟吧。”謝扶蘇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咕噥了一聲。
青羽怔了怔,臉上的笑容含苞、綻開、盛放。她快步跟了上去。
這是秦家,棲城販扇最大中轉商之一,聽說眼下,外頭有人在假冒棲城扇販賣,偏生做得又像,縱然棲城行家也未必分得出來,於是諸多外銷生意都受影響,秦家老太太急得氣喘病都發了,請了幾位神醫不見效,聞說謝先生治一些疑難雜症有口碑,故巴巴的請他來試試。
青羽從來沒有跟一個有點陌生的男子一起,去拜訪一處全然陌生的人家。她緊緊跟在謝扶蘇後麵,隻怕跟丟了。裏頭有什麼小廝、婢子出來接著謝扶蘇,她連眼睛都沒敢抬,隻是跟著,但是人家忽然把她攔住了:“姑娘先等等。”
“呃?”青羽遲疑著。
“謝先生進去。姑娘先在這兒等等。”那個全身香噴噴、看起來怪了不起的婢子重複一遍。
都是下人,怎麼氣勢相差這麼多?青羽給壓得不敢說話,單拿眼神向謝扶蘇求助。
“你等一會兒吧。”謝扶蘇無奈道,“沒事的,不會很久。”
青羽就呆呆的站著了,也不敢坐。眼神去研究自己的鞋麵:嘔,好舊,跟人家的衣著不能比。目光移遠一點:咦,人家的地板上都有花紋呢,好漂亮,不愧是秦家……再移遠一點,欄杆上也有花,雕出來的,真漂亮,這個就叫“雕欄”嗎?再遠些,花園……嗯,這個就不如引涼坊了。不論是假山,還是花葉,坊主親手設計的景色,總要比這個花園看起來舒服呢!
“喂,你在幹什麼?”忽然一個聲音。
是哪裏經曆過的呢?怎麼覺得這樣,似曾相識?
抬頭,一雙刺雲絲履,暗花羅裳,珠玉彩絛佩飾,扁青紗勾金衫兒,分明是貴家兒孫,與她搭話則甚?青羽不敢看他臉,訥訥扭頭。他偏湊過來:“哎哎,問你話,你怎麼不答我?”氣息噴在她脖頸裏,忽然笑了:“你脖子裏掛的什麼?”就手兒抓出來。
青羽哪料到這人這麼放肆,嚇得忙揚手:“還我!”這一急,目光徹底抬起來,便一怔。
她再沒想到這少年這般好相貌。
那個眉眼、那個顏色,說是“眉如墨畫、鬃若刀裁”,隻怕太俗,待用“色若春曉、顏似韶華”,又怕唐突。隻是那雙黑水晶似的靈動眸子,那朵頂頂放肆、偏又好像親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便是青羽所知的什麼字句裏都不曾有過的。
她看得有些愣神。
少年握著她的黃金魚兒,輕輕的轉:“哎,怎麼這麼眼熟?”
青羽詫道:“你說什麼?”
少年又是笑。他的嘴唇有點闊,唇角天然就是彎彎的,笑起來,極其動人。“別急呀,”他道,“我隻是覺得眼熟嘛。也許我也有過這東西?”
青羽急問:“是嗎?真的是你的?”
少年摸摸鼻子:“也許……”放聲笑起來,“好了不逗你了。我怎麼會說你拿了我的東西。不過哎,我好像真的有過這一類東西,我們真的很有緣,是不是?”
青羽的眉毛皺到一起:“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是你小時候送我的嗎?”
少年原不過隨口一說,借以搭訕,見女孩子如此認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笑吟吟將黃金魚兒在指間拈一拈,遞還她:“誰知道呢?你看我像不像?”青羽一時沒及時伸出手來接住,少年便要替她塞回領口去,青羽大窘,忙退後了兩步,道:“你這人……你這人怎麼這樣?”眼淚又要湧上來。
她雙頰柔軟粉嫩,一急,添上芙蓉的顏色,少年看得心中一蕩。再看她黑眸子裏盈盈淚光,三分憐惜、七分卻更想調戲,湊過去,聞著她身上的幽幽香味,忖道:這又不是脂粉香、又不是熏香,難道是她身上自有的麼?想著,便抬手在鼻端。青羽問:“你幹什麼?”少年便貼在她頸邊回答:“我摸過你的魚兒,想聞聞,是不是手上也沾了香味。”
青羽窘急,想著這貼身東西,給他握過,實實在在是不好,卻又不知該怎麼辦,低了頭,眼淚一滴滴落在鞋尖上。
少年也低頭,看她鞋上繡的是蓮花,半舊了,針腳也尋常,圖樣卻是好,竟比平日見的都秀致,著這眼淚一打,真真的清露帶雨,叫他大大不忍起來,便道:“好了好了。鬧著玩,我又沒欺負你,你哭什麼?”
青羽心忖:這都不算欺負,什麼算欺負?又不知謝扶蘇什麼時候能回來。越急、越是沒話,隻是哭。
她膚質嬌嫩,一哭,眼圈固是紅了,雙唇也益發似雨中薔薇似的,隨著抽泣,還時時顫抖一下,少年看著,不覺癡想:是什麼滋味?我總要嚐嚐才好。便把臉慢慢湊過去。青羽覺出異動,急抬頭:“你幹什麼!”少年的嘴唇便重重撞上她麵頰。
青羽覺得臉旁滾燙,固然是呆了。少年的雙唇親在女孩子柔軟麵頰上,一時也覺如有電殛,竟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平地炸起一聲:“你幹什麼?!”
少年回頭,嚇得一縮脖子,拔腿就跑。青羽呆站著,還搞不清狀況,一個華裳的胖大婦人就迎麵撲來,揚手一掌,罵一聲:“狐狸精!”手腕上的金鐲子玉鐲子丁當亂響。
青羽給打得整張臉側過去,腳下一旋,坐到地上,耳朵裏嗡嗡鬧著,依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那少年撲回來:“娘!我犯了錯,你要打就打我嘛!”婦人果然提著裙子揚手過去:“怕不打你!!”少年鬼叫一聲,逃得無影無蹤,婦人回來提起青羽:“你是哪兒來的狐狸精?!”又要打下去。
“住手。”這兩個字,傳入青羽耳裏,有如天籟。
她掙開戴滿金器的那隻手,奔到謝扶蘇身後,雙手抓住他的青袍,像總算找到了避難所,籲出口氣,身子這才瑟瑟的抖起來。
“這是我帶來的人,犯了什麼事,太太這樣生氣?”謝扶蘇道。聲音沒有拔高,但不知為何有種森然的樣子,這秦家太太聽了,也呆一呆,覺得這好脾氣的郎中怎麼忽然變得有點兒可怕,不覺往後縮兩步,定定神,叫道: “你帶的狐狸勾引我兒子!”
“是麼。”謝扶蘇點頭,聲調依然沒有變化。回身輕輕拍拍青羽,“不怕了。”又向秦太太欠欠身,“太太,您過來一下?”
“什麼事?“秦太太走到他身前,狐疑的問。
謝扶蘇手中藥箱狠狠就揮向她的腦袋。
離那隻肥碩頭顱隻半寸遠地方,藥箱停住了,穩若泰山。幾根發絲被勁風帶得搖搖擺擺,鳳嘴裏的珠滴一個勁搖晃。謝扶蘇安靜道:“花朵被狂蜂欺侮,從來不是花的錯,你明白麼?”放下手,將藥箱重新背回肩上,執起青羽:“走吧。”
青羽怔怔的隨謝扶蘇出去,跨過兩道門檻,才聽到後麵發出殺豬樣的嚎叫。她擔心的抬頭:“先生……”
“不要緊的。”謝扶蘇輕輕觸碰她的麵頰,“還痛嗎?”
青羽搖搖頭。
謝扶蘇點點頭,便沒再說什麼。可青羽覺得,他眼裏像有些自責的樣子。
埋頭趕了段路,她終於開口:“先生。”
“嗯?”
“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給您添麻煩。”
謝扶蘇沒有回答,隻是握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十指交握著,回家的路,一點點變短。
這一次回去後,謝扶蘇對青羽格外照顧,不知擔心著什麼,幾乎不肯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他自己好像也沒再到城裏頭出過診,隻是有一次,幾個神色焦急的病人家屬上門來請,他才出了一次門。
他一出門,青羽倒鬆口氣。她就是個丫頭命,被供起來什麼都不叫做,反而全身不舒服。謝扶蘇一走,她恭送他時還乖乖的,看他身影消失,立刻挽起袖子,操起曬衣竿,把那看了三天的蜘蛛網捅了,然後把那堆了兩天的衣服拿出來,連帶床上被單一塊兒擼了,趁著好太陽,一並在井邊拿皂角揉敲搓洗、漂淨後晾了起來,看那白布飛揚的樣子,想起引秋坊裏晾扇料的場景,走了神,將最後幾件衣服掉到地上,隻得又重洗一遍,看日腳,已經移過去個多時辰,隻怕謝扶蘇要回來,忙著拿掃帚把地都掃一遍、喂了雞,本來就該乖乖坐回書前去等著了,看看屋裏屋外一些東西放得不是位置,忍不住又站起來整理,一路理到謝扶蘇房間裏,把兩枝筆洗淨了放回架上時,碰倒了個水杯,水流出來,打濕了桌腳下一個布袱,青羽急忙將布袱拎起來抖水,赫然卻見,她做的那把扇子,就放在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