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已覺一段恨摧腸(上)(2 / 2)

他謬讚了。青羽想。她什麼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別說登堂入室,就連門徑都不曾窺著,算什麼高足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溫和道:“這孩子進步很快,忽然間悟出扇子門道了。想來多亐龍英雄教導得方。”

青羽心髒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嚨口。坊主在誇她嗎?一輩子活到現在,不管多麼辛苦、多麼用力,也從來沒有贏到過的。現在,坊主在誇她!

她鼻子發酸,壞了壞了,要哭出來了。哭哭啼啼很沒有誌氣、很醜的,不可以,坊主會討厭的!

她側過身子,想躲進燭影裏,舉手遮住臉,結果腳步沒站穩,手向牆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簾子。

一幅畫,原來藏在簾子後頭的,此刻露了出來。嘉目光落在上麵,驟然倒吸一口冷氣,如遭雷殛。

那畫上,是個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見多麼嫵媚,卻是英氣中又帶著溫柔,立於樹下,以七分麵回眸,不過是尋常舉動,便叫人覺得神仙中人也不過如此。

青羽看著,隻覺得畫得很好、也很特別,旁的倒看不出什麼,隻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樣式比較接近,其餘實在不知還有什麼、能讓坊主這般愣在那裏,她小心的碰碰她:“坊主?”

一旁龍嬰看著那幅畫,眉頭一皺、心緒大亂。它是父親留下來的,龍嬰從來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但見父親對這幅畫極其重視,料來是母親的畫了。他知道母親拋棄了他們父子,所以有時懷念母親、有時又恨它,每見這幅畫,總是難受,方用簾子遮它起來。見青羽無意中打開,他不覺皺起眉,同時也見到了嘉的神態,暗自奇怪道:“她這是怎麼了?”

卻說嘉給青羽一碰,已經醒過神來,便問龍嬰:“這幅畫,你從哪裏來的?”語氣大異平常。

龍嬰聽這意思,嘉認識這幅畫?但他知道自己母親身份極度特殊。一個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麼機會能見過她呢?想著,益發奇怪,不答反問:“我們家的畫,嘉老板是哪裏見到過?”

“你們家的畫?……”嘉用手指輕叩額頭,像是有什麼事想不通,忽然展顏一笑,“是了,棲城。——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嗎?”

她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態,真個是百媚橫生。龍嬰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神移,同時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這樣說,就是承認了嘉的問題。嘉笑著再問:“敢問令尊姓字?這個龍,可是本姓?”

龍嬰警惕更重,後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說得清楚些!為何要問這些?”

嘉收斂笑容,眉心微蹙:“從前,我曾有個故人,與畫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後來戰亂分離,算來十六年沒有見過麵。妾身想知道,這幅畫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畫像呢?聽說她是有一幅畫流落在一位姓張的大人手裏。令尊有沒有可能姓張?”

龍嬰聽她這樣說,稍稍放心,笑道:“家父當然是姓龍。這幅畫,也不太可能從什麼大人手裏流轉來,坊主一定是認錯了。”

嘉點頭。大是歎氣:“當年相處,隻道等閑,及至人世一步一變,回首已無緣。方信世上有參商、人間隔滄海。驟見畫影圖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傷……惹龍英雄見笑了。”

她這般幽幽歎來,百轉回腸,青羽在旁聽得幾乎落淚,想著: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覺著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後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與她越行越遠,待到一十六年後,我自己都已經到了中年,忽見一張圖,與坊主容顏類似,但又明知再也見不著她,那又該怎樣腸斷?思想到此,抬手掩麵,喉頭作哽,真的說不出話。

龍嬰自然也受感動,但他一來心思細密、二來肩上的擔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細觀察嘉的神色,盯問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別情,一定煩請賜告在下!”

嘉苦笑道:“還有什麼詳情要告知龍英雄?我和那位故人,總角之交,一起經過了多少事。後來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棲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龍英雄要知道這些幹什麼?”

龍嬰看她說話神態極其自然,暗忖:我母親不是外地人,她這樣說,果然是跟我母親沒有關係。畫像本來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紋絲畢肖的,因此走眼認差也是自然。於是心頭大寬,拱手道:“是在下問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傷心事,嘉老板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