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坊顯然沒有維持好。
青羽依稀記得,雲水坊的老坊主,是九年前過世的,留下一個兒子、一個義女,聽說這一兒一女都繼承了他的手藝,可雲水坊的生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一次,嘉坊主拿著一個墜子,皺眉說:“一定是他們小學徒做的,隻見匠氣、不見藝心。叫他們換他們當家的手藝來!欺負我是女人家麼?”雲水坊滿口道歉,雖不承認是用小學徒的東西充數,到底換了個來,嘉看了又看:“聽說他們少當家的愛酒,大概是真的了。”從此不再上他們家訂貨。
愛酒之人,手會抖,下刀雕刻時、線條會飄。酗酒這條惡習,是手藝人的死刑。
青羽叩響門環,等好一會兒不見動靜,又加大力氣多拍幾下。
門開了。青羽的手吃驚的停在空氣中:“對不起,我以為沒人……”那個穿件舊團花黑褂子、臉色陰氣沉沉的老頭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羽:“引秋坊的青姑娘?什麼事?”
真的,棲城隻有這麼大,行裏麵,幾乎人人認識人人。也許他在哪裏見過青羽——雖然青羽對他沒印象。
“是依依跟我說……”她磕磕絆絆的開口,“依依是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我們都是引秋坊的。她跟我說——她給我這件東西,說……”
“知道了。”老頭瞄了瞄她拿出來的雙魚扇墜,沒有接,轉身朝裏走。青羽呆了呆,猜他是帶她進去,忙舉步追上。
這裏的空氣很黯淡,但內院裏行道兩邊鋪的砂,還是雪白。
比米粒還珍貴的白砂,從遙遠沙漠運來,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像盆景一樣,用來營造一種陽光燦爛的氣氛。在雲水坊創始的那一代,這是棲城上流人物中遊行的時尚。但要把白砂保存到現在,不讓它被濕潤的氣候催眠成棲城肥沃泥土的一部分,卻需要持之以恒的清洗和翻曬。看到它能令人精神一振,因為肯下這種力氣翻曬它的人,還不肯向命運低頭、走下坡路呢!絕對不肯的。
見到雲水坊的當家人時,青羽比見到白砂還吃驚。
這一代的當家人叫雲貴,青羽早就聽說過。每一次聽說,都跟“醉鬼”、“沒救了”、“敗家子”這些字眼連在一起。可是如今麵對麵相見,他身上竟然一點酒味都沒有,穿件半舊的藍寧綢袍子,洗得相當的幹淨,漿得也挺括。
他比他妹妹雲心,大了不少歲數,但再大再大,大不過三旬,應該正在壯年時候,臉上卻已經鑿下了許多皺紋,尤其是雙眉之間,那算眉毛平展了,紋路也還在,那是無數次深皺眉頭留下的印記,就像是疤一樣。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濃濃的投下陰影,即使眼神因某種情緒而閃爍時,那陰影也有效的保護了他,讓他的心事難以捉摸。
青羽膽怯的把扇墜遞給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雲貴接過,看了看,收起來,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膚柔軟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厲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說話的方式。他問:“你怎麼現在才來?”
“啊,我……我原來不知道……”青羽結結巴巴。她跟謝扶蘇在一起的短短時間裏,日子平緩如清泉,沒遇到什麼困難,她幾乎把這扇墜忘了。
“你現在知道了?”雲貴打斷她。
“不。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說我知道什麼。我是來看看……”
“你遇到了困難?”這次他猜中正解。青羽低著頭,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盤托出。雲貴並不言語,半晌,長歎一聲:“竟為救別人家的生意而來。”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場大忌,非親非故,怎能托人這種事?她紅著臉道:“青羽孟浪,這就回去求嘉坊主。雲當家您消消氣,就當沒聽過我說話好了。”
“說出了口,怎麼又讓別人當你放屁?你自己說話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說?”雲貴皺眉,“你們嘉坊主就肯幫你這種事?”
“我、我……”青羽被他罵得燒破臉頰,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經回絕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忖:“是我沒用。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問題也不知如何著手。我我我,我白氣走了謝先生,坊主也對我不滿意。誰的期許,我都完成不了;誰的忙,我都幫不上。我怎的這麼沒用呢?”心下一酸,眼淚又湧出來。
雲貴怔了怔:“什麼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異常、無處可訴,全悶在心裏,隻覺得流淚是無能的表現,不知多少年沒哭過了,見到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淚,好生鄙夷,但這鄙夷下麵,不知為何,又有些柔軟的情緒滋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