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不太確定自己該往什麼地方去。
走出門時,地上零落幾片秋葉,每片都像小小的扇子,謝扶蘇已經不見了,風輕輕吹過,葉子輕輕拍動,並沒有新的黃葉掉下來,使得地上的葉子那麼寂寞,她蹲到地上,想:他生氣了。可她並不清楚他為什麼生氣。於是眼淚掉下來,“叭噠”。一隻蟋蟀探出腦袋,吃驚的看了看天空,頂著葉子跑了。天空那麼藍,像含著一包水的寶石,翔燕山千千萬萬的竹梢伸上去,一定把寶石刺破了吧,所以水才流下來,化作了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霧。五六十丈開外,一座灰色磚屋煙囪裏飄出煙,與白霧混在一起,低落蒼茫。
現在不是飯點,那應該不是炊煙了。磚屋後麵正好放倒了十幾株竹子,也許是在作蒸煮處理? 青羽無意識的猜測。但作扇骨的竹子,本該要入冬後采伐才好,那時竹料精華內收而少蟲蛀,現在才剛剛入秋,就砍下竹子來,也許是不甚好的竹料,削下皮來,作合竹扇用的?那末該把黃姑魚魚漂煮作膠,以作粘合——然而又聞不到魚腥味。所以到底是在煮絹布呢,又或是用青檀皮、稻草、蕘花、合著竹皮搗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作宣紙?風向忽然一變,空氣中傳來油香,那末九成九是炸油竹了,製仿古舊竹骨時用的。青羽從小就熟那股子香味,很像油炸燴鋪子裏傳出來,飄在空氣中像無數小鞭炮,劈劈啪啪,落進水磨池裏,凝成溫潤的時光。
扇業不知有幾百盈千的環節,環環相扣,像個有血有肉的巨人,整座棲城都是它的血肉與關節,每一片屋簷下都是它的呼吸;霧氣、沃土與棲城千年起伏的綠竹海,都是它的滋養,而它回饋給棲城人的,是他們全部人生。好比一個誠心侍奉神的民族,無法脫離神而生存,棲城人一飯一飲、一起一臥,都無法脫離扇子而存在。有它就有他們的富貴,有它就有他們的滿足。
青語從前就是如此,嬰兒般閉起眼睛,隨著城裏從容而熱烈的氣息,生活著,卻不太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活,不知道除了這樣的生活之外還有什麼可期許。
而現在,棲城的腳步還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她卻感覺到了寂寞,與整個城池的命運無關、與所有人都無關,隻是呼吸忽然停頓,身邊無論多擁擠,都空了下來,像一個大洞,有整顆心髒那麼大;像乳牙掉了,恒牙卻遲遲不肯長出來。
她為難的握住手中的扇子與扇墜。發黃的素扇是她自己做的,指引向回去引秋坊的道路;雙魚扇墜是依依送給她的,指引向雲水坊。她是去這兩家中的一家,還是回何家扇坊,看看謝扶蘇有沒有到那裏去?
青羽站起身,喂了雞、澆了藥草,輕輕合上門,走上朝東的一條路。那邊是引秋坊。
她的心向著何家扇坊,腳卻走上另一條路。
她有多期待謝扶蘇在何家、就有多害怕他不在那裏。人有時就是這樣,摻了毒的河豚肉,就不敢去嚐;摻了失望的希望,就不敢去碰。而引秋坊至少是她長大的地方,每一塊石頭都像保母般看著她長大。害怕時,她願意縮回到那裏麵。
走過梅伊街時,她忽然想起來,這裏插過去就是多馬店巷,拐個彎,吉裏巷,雲水坊的後門就在那兒。
腳步不由自主的彎了過去。依依神秘兮兮給她扇墜是為什麼呢?去看看也好。
吉裏巷的地麵,是用白石板鋪的,從前是棲城最氣派的石板之一,據說街麵瑩潔美麗、幾乎能照出人影子,曾有外地人來遊玩,見到吉裏巷之後,就匆匆逃回去了,跟他同鄉說:“他們的大街是用白玉鋪的!我要不小心踩碎一塊,哪兒賠得起?那地方可不敢多呆。”——這件逸事一直被棲城人驕傲的口口相傳,以便更好的嘲笑外地人、建立棲城榮譽感。
但時光流逝,城池不停的向前發展,更結實、耐髒、含蓄的青石板代替了白石板,寬闊一倍的多馬店巷造起來了,寬闊三倍的梅伊街也造起來了,“吉裏大街”退居為“吉裏巷”,縮在裏麵,一幢比一幢高的樓房遮掩了它,它寂寂無聲了。到現在,人們仍然會談起那樁逸事:“從前有個外地人……”倘若說到一半,正好見到現在的吉裏巷,多半臉上會有些掛不住的:“當然,它現在老了。”拂下袖子,匆匆離去。
由白而變灰的石板、隨處可見的汙漬、破碎的街角、碎隙裏的積水、還有灰綠的老苔蘚和不知多少年沒有被打掃走的爛竹角木屑,這些都不給人長臉。
雲水坊的腰門,是十幾年前新換的木板門,門框還是老輩人剛建宅子時讓人雕的天女捧珠石門框,青苔已經讓天女秀麗的麵龐模糊不清、珠子也糊上了類似排泄物的某種可疑顏色。如果它們不是石頭,早就像門板一樣腐爛倒下了,肌體裏生長出蘑菇。這就是棲城的霧。棲城的霧氣可以在任何地方滋養出生命,然後,如果你不努力打掃維持,新的生命很快能把舊的生命摧毀成塵土,比任何炮彈都有效,並且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