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碎剝寒葉閑敲戶(下)(1 / 3)

山路清幽,又剩下青羽跟謝扶蘇兩個人,相依相隨著回家了。從前種種事情,都像一個亂夢,夢怎麼樣都能做完,隻有他們兩個一塊兒回去,這好像永遠不會變。青羽小聲叫:

“先生!”

“嗯?”

“真對不起,秦少爺說他們家裏要找我麻煩,叫我躲一躲,後來我又送他離開,不知怎麼的越走越遠,鬧出這麼多麻煩來。”

“沒事。”

“豆子剝出來放那裏,不知有沒有幹掉呢。如果放湯不新鮮的話,我們煮筍幹豆子好不好?”

“好。”

謝扶蘇的回答,怎麼總是這麼幹巴巴的啊?青羽歎口氣:先生果然生氣了吧?“對不起!”

“嗯?”

“先生要罵我,就請罵出來吧!不要再這個樣子。”青羽眼裏噙著淚水。

謝扶蘇終於多說了幾個字:“你怎麼了?我沒有要罵你啊。”

“可是先生這個樣子,不是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嗎?”青羽站住了,大聲道,“所以請罵出來吧!”嗯,她雖然害怕被罵,但也比這麼冷冷的僵著更好啊。

謝扶蘇歎一口氣,彎腰看她:“我沒有生你的氣。是在生自己的氣。”

“呃?”——這次終於輪到青羽用一個字回答他了。

“因為沒有考慮周到,留你一個人在家,害得你被拐走,還遇上了危險,我非常的生自己的氣。所以一直在想:我應該怎麼樣改正。以後不能讓你再遇險。”謝扶蘇的口氣好認真好認真。青羽“哦”了一聲,心底慢慢的暖和起來,好像要化了一樣,雖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不過……這應該是幸福的感覺吧?

路邊有個小茶棚,謝扶蘇對青羽道:“去歇歇再說。”青羽是稍稍有些累了,笑著答應,跟著謝扶蘇進去,那看茶館的展眼望見,笑嘻嘻就倒了兩大碗涼茶奉上來:“桑葉甘草茶!謝先生,您老用著!這茶不用您的錢!前兒咱狗剩的急抽風多虧了您老咧!您老這又是出診哪?”謝扶蘇笑笑。看茶館的覷著青羽道:“這位姑娘這是接了謝先生出診、送他回去?哎,要說謝先生這醫術、這人品,是沒得說!該當送,該當送!”笑得那個擠眉弄眼兒。

青羽怪不好意思的。謝扶蘇已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兒。”

看茶館的“喲”了一聲:“怪道的!先生房裏是缺個人——可是謝先生,這般人品的姑娘,您忍心帶人家遠遠近近的跑?”說著,越發的擠眉弄眼。

青羽羞得埋下頭去,謝扶蘇正色道:“這是引秋坊的姑娘,從前的老朋友托我照顧一段時間的。不好胡說!老哥,頑笑歸頑笑,小姑娘名聲要緊的。”

看茶館的忙點頭,衝青羽哈個腰:“瞧我這張嘴,姑娘您別望心裏去!”上下再看她一眼,嘖嘖讚道,“真是那地方的姑娘,瞧這通身的氣派兒!姑娘,您怎麼又來學郎中了?”說著,向謝扶蘇打個躬,“人家畢竟是小姑娘家,先生您勿怪!”

原來棲州既以扇業為民生大業,扇行的地位較高,尤其是引秋坊,嘉老板一個孤身女子清清白白做下江山,尤其叫人欽佩。青羽看起來是這麼柔柔弱弱一個姑娘家,在嘉老板手下製扇那是再妥貼不過,出來跟個走方郎中做徒弟,那自然是委屈了。所以看茶館的奇怪著動問一聲,又怕得罪謝扶蘇,故告個罪兒。

青羽已紅著臉答道:“我笨,做不來扇子,跟在坊主身邊沒什麼用……其實,醫術,我也學不太來。”把自己之笨再承認一次,愧不可當。

“不。她很聰明。”謝扶蘇在旁邊淡淡道。

青羽看了先生一眼,不知道這是替她打圓場、還是聊表鼓勵。看茶館的卻當真了,嗬嗬笑道:“這麼水蔥樣的姑娘家,當然是聰明的!”說著,又有新的客人來,他大毛巾子一甩,上去招呼。青羽這邊總算清靜下來,鬆口氣,喝茶不提。

他們兩個不說話,旁邊桌上客人說的話傳過來,就尤其聽得通切。幾句話一入耳,青羽眼睛瞪圓了,看了謝扶蘇一眼。你道怎麼?原來那幾個客人說的是:

“你聽說過沒?橫行的逆天大盜,前兒吃了癟啦!”

“嘿!可不敢冒犯。得叫逆天王。”

“是,是……這逆天王啊,前兒聽說跟一個人打,愣沒討上好。”

“喲?道上什麼時候出過這麼個英雄?”

“就是沒人知道啊!可惜不是比武,沒放話,所以道上曉事的誰也沒趕上去參觀!就一位過路的遠遠見了,說打得那叫個漂亮啊!對手好像先耗過真力、後勁不繼,逆天王還是沒能討上好去,因懷裏抱著個姑娘,就拿那姑娘擋著對手招式!對手顧忌著玉瓶兒,才叫他挾著姑娘從容而遁了。聽說呀,他們好像在爭這個姑娘!”

“那位英雄是誰?那姑娘又是誰?”

“天曉得!這不就是沒認出來嘛。說是穿身再普通不過的青布袍子,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那姑娘啊,一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要不怎麼能叫兩個高手搶?要說他們的身份……來來,耳朵湊過來!——八成是宮裏的!”

“嚇?”

“逆天王一直跟官家過不去,官府不是出告示捉拿了嘛?就前幾天,他們又劫了少城主心愛的狗大將,半城官兵出去捉拿他們了!所以呀,你說,那姑娘跟王宮有沒有關係?突骨冒出來的英雄美女,不是宮裏來,是打哪來?”

“……”

他們說得熱鬧。青羽自聽到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把臉臊得要埋進桌子裏麵去。謝扶蘇笑笑,叫她:“喝茶。再趕一會兒路就到家了。”

青羽當他沒注意隔壁桌的說話,麵紅耳赤,不知該怎麼說。謝扶蘇將碗中茶飲完,道:“風吹過去,波紋越擴越大、可是水還是水。”

青羽細嚼此語,大有禪意,方知謝扶蘇什麼都聽見了,隻沒往心裏去,頓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仿佛與清風相處,心下也清了,人家說東說西,都可以不去理。隻是歡歡喜喜的、飲幹茶,與他走掉,身邊是那麼滿滿溢溢平凡又幸福的日子。看茶館的來收碗,看見碗下的錢,叫一聲:“嘿,謝先生,您怎麼這樣!”謝扶蘇回頭,向他微笑著抱抱拳,看茶館的滿口埋怨:“謝先生哪!您哪!唉!”可眼裏都是笑。他身後,聊逆天王事件的,從一桌兩個客人,發展到一堆人。棲州由扇業帶動商業,來往行腳奔波的大小商人很多,旅途寂寞了,黑白兩道、英雄美女,是最好的消遣,聊完了,上路,可以將這個話題跟新的落腳點、新的人們去聊,朋友就是這樣越聊越多,傳奇也就是這樣越擴越遠。青羽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被他們說成什麼樣子,隻要先生的身影,還是踏踏實實的在麵前;隻要回家的路,在腳下一點點變短。

——那時候,青羽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又會遇上一件事,給許多人的人生**很大轉折。

事情的發生也算有點征兆:烏鴉在樹枝上叫、白色的靈旗飄起來、還有哭聲傳出,無論怎麼看都像在辦喪事的樣子。有些人可能會認為喪家不吉利,會繞路而過。但謝扶蘇跟青羽都不是那種庸俗的人,該怎麼走怎麼走。謝扶蘇經過時,很肅穆的靜立致意,青羽也跟著靜立,向這個不相識的人家致以禮貌的哀悼,然後就可以上路了,可是——

我們主角,總難免經曆幾個“可是”。

靈柩正好抬出來,大約是暴疾而亡,而且這家人的經濟狀況也不太好,所以沒有用多好的壽材,隻是兩層漆的薄板。

喪家的人有十幾個,包括兩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三個哭靈像唱歌一樣的女人、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還有——呃,一個巨人。

這個巨人趴在棺材上,像趴在一個小火柴盒上似的,哭得撕心裂肺,忽然 “咚”的一聲,跌倒在地,巨大的身軀濺起一蓬塵土。

老婆婆和三個女人頓時尖聲大叫:“爹啊!你怎麼把四伢子帶走呀!已經有三個兒子陪你,你怎麼能把四伢子也帶走啊!!”

青羽當時就覺得後背有冷汗流下來。

謝扶蘇皺皺眉頭,一言不發的過去,摸了摸巨人的額頭,把了把他的脈搏,取麵部、後頸、虎口三處的穴位,加以揉按,一邊皺眉看了看周圍,道:“拿個什麼東西幫他擋擋陽光。取濕毛巾來。”

原來這人是傷心過度、疲倦脫水、加以太陽一照,故暈厥的。他這麼大身坯,不是輕易移得進屋裏,謝扶蘇隻能采用“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法子,叫人搬東西到這裏。

老婆子推了孩子們一把:“去!”孩子們啪噠啪噠跑進屋中。而女人們就掏了帕子去附近的井裏蘸水。須臾,濕帕子搭上了巨人頭——三塊濕帕,剛夠遮他額頭——而孩子們也跑出來了。

青羽看到孩子們手裏的東西,幾乎要駭笑:那是一把巨大的蒲扇!

一個老婆子罵起來:“不拿傘,拿扇子幹麼?昏了頭!”

頂小的兩個小孩子一個翻白眼、一個撓頭,最大的孩子低頭剝指甲,隻有第二大的孩子朗朗聲道:“傘很貴,要省著用的!再說,我們的傘收起了,拿著費事,還不如拿四叔的扇子快。再再說,四叔的扇子不比我們的傘大?”

青羽看著那把扇子,竹條的骨架,大蒲葉編成的扇麵,雖然粗拙一點,製法也算有紋有理,隻不知怎麼能做得這麼大的,果然跟個大傘麵兒不差什麼,倒配這個巨人。

這把扇子遮定,謝扶蘇悉心替巨人料理、推拿,不移時,巨人喉嚨裏“格”發出聲音,翻了個身,手也隨之抬起來,要打上青羽衣角。青羽呆呆的不知閃避,謝扶蘇皺眉,風一樣把她拉開。巨人的手就搭在了棺材上。這一下可是熱鬧。

原來他剛剛哭靈時,雖然也是“撫棺而哭”,但知道自己身軀太沉重,隻是躬著腰,沒有真的把重量壓在上麵。而此刻手一揮,完全打在棺材上。第二個孩子歎口氣,很冷靜的閉上眼睛,最大的孩子跟第三個孩子有樣學樣、也跟著閉上了,唯有最小的孩子好奇心重、眼睛咕嚕嚕盯著,便見棺材發出不堪重負的歎息、散了架,裏麵的老頭兒滾出來。

離老頭最近的女人眼睛向天上一翻、就嚇暈了過去,另一個女人抱著她喚:“大姐!大姐!”而最小的孩子“哇”哭了出來,紮進第三個女人懷裏:“媽!”兩個婆子嘴裏隻管念叨:“造孽!天雷劈的!打折的棺材果然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