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扶蘇有些哭笑不得,隻能再過去看那暈厥的女人情況如何。青羽跟他走,經過那老頭,他忽然直挺挺的坐起來,手一伸,抓住她的手:“作坊、作坊,交給你了!”
所有人都傻了。青羽眼睛瞪大一點,看看自己的手腕,看看他。
老頭兒眼神空洞,重複兩個字:“作坊!”
青羽本能的點點頭:“哦。”
老頭兒長長吐出一口氣,再倒下去,這一次好像真的死了,唇邊還帶著放心的微笑。巨人到現在才真正清醒過來了:“剛剛爹在說話?”青羽又看看自己的手腕,眼睛一閉,暈厥。在她倒到地上之前,謝扶蘇將她扶在了懷裏。
他該拿她怎麼辦呢?謝扶蘇看著青羽,想。
他想保護她,希望她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任何危險與驚擾,可她這個人,簡直像有“找麻煩”的體質似的,哪怕閉門家中坐、都能禍從天上來,她倒不是故意找事,可是一步步行來,離家出走、小羅刹和逆天王、甚至炸屍,什麼都會碰上,真叫人防不勝防。
老頭的屍體,謝扶蘇已經檢驗過了:天生心脈畸形,不久前厥死,家人把他收進棺材,不料他沒死透,從棺材中滾出來時,心口的氣透了過來,所以還能說出話,說完後,不堪重負的血脈真正爆裂,於是人去了。謝扶蘇慎重的保證他不會再“炸屍”,這才讓喪家重新裝殮。
“裝什麼殮?哪還有錢給他買棺材!”兩個老婆子一起吐唾沫,“家裏剩那麼多扇子和竹皮,把他捆一捆埋了吧!”
“娘!哪能這樣對爹!”巨人一聲慘哭,不知是對哪個老婆子叫的,幾乎要震聾人的耳朵。
這時候,大家都已進屋了。青羽安頓在半破的竹榻上,謝扶蘇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蓋著,一邊看看屋內:都是成品、半成品的竹骨蒲麵扇,還有大堆原材料。這大約是個瀕臨倒閉的扇作坊。
“這樣對他又咋啦?”兩個老婆子一個鼻孔出氣,“這老鬼把三個兒子先拖下去給他墊背!早曉得他這個鬼身子骨,生一個兒子壽夭一個,走了活該!叫大兒二兒三兒在地下揪著他問,他幹麼要把瘟病傳給他兒子!”
“娘……剛剛大夫說,爹不是瘟病啊?”巨人怯聲怯氣道,但嗓門還是太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青羽在此刻悠悠醒轉,正聽到後幾個字,惶惑問謝扶蘇:“瘟病?”眼眸黑而濕潤,像小鳥。謝扶蘇摸了摸她的頭發:“不是的。遺傳的問題。你等我給他們診斷。”
原來這老人的心脈畸形,老是氣喘,被家裏人當作染了什麼病。這心脈的問題遺傳給了三個兒子,因為畸形不太嚴重,所以兒子們不至於童年夭折,但成年之後,體力活加重,身體由盛而哀,遇上什麼特殊心情波動時,就發作出來。這三個兒子,有的死在得知妻子懷孕的驚喜中、有的死在幹活時,都走在爹的前麵,比起來,老人還算是活得最長的。
那個巨人是老人第四子,名喚鐵生,那四個小孩,分別叫大寶、二寶、三寶、四寶,則是鐵生三個哥哥留下的遺孤,謝扶蘇將他們一一診斷,幸而血脈五髒都算正常,隻是第二孩子火旺氣虛一些、三孩子脾胃弱些、其他沒什麼大礙。
他這般一一診完,女人們沒口價念佛,道是“皇天菩薩來救世了”。老婆子們念一聲佛、吐一口唾沫。鐵生難受道:“娘,既然我們沒事,何苦還要罵爹。”老婆子一個翻白眼:“他已經造夠孽了!”另一個咬牙切齒:“錢沒賺到錢。留下這個破家。罵他怎的!”
青羽見滿室這些製扇用品,倒心生親近,想:那位老先生也是個製扇的老手藝人罷,怎的家裏變得這般破敗?便開口問道:“請問,我們棲州,扇行不是挺紅火的,怎的這兒做的扇子像是有些冷落?”
老婆子恨道:“還不是這個死老頭!本來做幾把破蒲扇賣賣麼蠻好的,他去學什麼手藝,回來換竹子骨!說竹子高檔!買蒲扇的誰要加個錢買扇骨啊?正經做折扇團扇他又不會。不虧本才怪!”
原來,再繁盛的地界,也有生意做不下去的人家嗬。“所以老先生才這麼擔心作坊嗎?”青羽輕聲道,眼睛裏又有淚水泛出來。
“呃……”謝扶蘇盯著青羽,產生了很不好的預感。不要啊!不會又攬事上身了吧。
“老先生臨走的時候,把作坊托給了我。”青羽堅毅道,“那麼,先生,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撐下去!”
“呃……”
青羽第一個反應是找坊主幫忙。
坊主白手起家建起引秋坊,又照顧了她一生,要重振蒲扇坊,找坊主幫忙,豈不是理所當然?但是謝扶蘇不同意。
“不要再去找她。”他道。
“為什麼?”青羽茫然眨眼。
謝扶蘇隻能歎一口氣、又歎一口氣。
不,不可以說理由、不可以說擔心——怎樣對這個孩子說,她奉若神明的坊主,其實跟他有宿怨?那徒增青羽的煩惱罷了!他真希望當初那何老頭兒坐起來時,他狠狠心發掌在第一時間把老頭兒劈死,別叫他說什麼臨終遺言,那世界就清靜了!
“因為——至少——你看,我有其他法子幫他們。”他隻能這樣說,“我的行醫所得應該也夠他們吃飯了。”實在不行,他還能重操舊業、劫富濟貧,不是嗎?
“先生,何老先生托的是作坊,隻有把作坊救活,才能撫慰他在天之靈吧?”青羽緊蹙雙眉,“而且,全靠你,你會太辛苦。”
“我不會。”謝扶蘇咕嚕。
“——而且人總要自食其力、自己有一份家業,才會比較安心吧?”青羽擔心的把手放在他手心裏。“先生,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的手很小,而且也做不了什麼事,但,一直在努力的想幫忙別人。她是這麼愚蠢而溫柔的女孩子。
“有……什麼問題嗎?”二寶也擔心的把腦袋伸出來,像隻脖子長長的烏龜。這小子剛剛縮在桌子下麵睡覺,一聽神仙姐姐和神仙大叔有問題,夢裏都嚇得醒過來。
“沒有。”謝扶蘇拍了拍青羽的肩:“你去吧。”
雖然仍有點懷疑,覺得先生瞞了她什麼事,青羽到底回了引秋坊。
這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從記事起,青羽跟著嘉,那時還沒引秋坊呢,嘉身體不好,為了兩人生計,仍然強撐著做扇子,終於有一天,握著一把素扇,在窗前對著月光慢慢旋轉。
小小的青羽也知道眼前一亮。
如果說嘉以前做的扇子是製作良好的商品,那這一把,就是藝術品。它有了氣韻。
“這一把扇子,叫蘇鐵。”嘉將它擋在眼眸與月亮之間,這樣靜靜說。月影落在她眼睛上,幽深如前世的孽。扇光如雪。小青語不敢言語。
就用這把扇子,嘉一舉奪得寶扇會的第三名,賣了它後,價銀建了引秋坊,生意一步步做到今天。引秋坊栽下的竹子長到手臂那麼粗時,青羽聽見行腳商人談起一種植物,叫蘇鐵,那是他們從海外販過來,要賣給達官貴人的。青羽觸動心事,奔回去問坊主:“蘇鐵這種植物,坊主養過嗎?青羽好像聽您提起過呢!好像很重要。”
“有這種事?胡說,你記錯了。”嘉不動聲色。
真的是這樣?青羽左手握住右手,想了很久。童年的記憶模糊在迷霧中。她道歉:“我記錯了,對不起,坊主。”
那一天,青羽知道了蘇鐵是一種喜光、喜溫暖的植物,生長緩慢,葉片柔韌而美麗。那一天,她統共忘記蘇鐵與坊主有什麼聯係。
在腰門外的厚厚青苔上,青羽輕輕跺了跺腳。
隻有引秋坊有這麼厚實的青苔,隻有引秋坊的坊主敢命令說:“給我建一個院子,不許種花。一兩根槐樹、七八根梧桐、半角青竹。葉子掉下來時,不要掃完,留它幾片。”
這個命令下達時,園丁都很撓頭;這個園子建造時,工人們都很困惑;這個園子剛建成後,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這個園子徹底養成後,多少文人雅士都借著買扇子由頭,沒黑沒白往這裏鑽,就為看一眼園景,直到有人借著醉意在牆上題詩:細挽秋聲淺映牆,天然墨意寫文章;如何修得眠於此,美景美人兩益彰。
嘉看了看,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冷冷笑了笑:“什麼謅斷了氣的,白汙我一堵牆,刮去了,重塗一次,今後這裏不許人進來了。”
這是氣話,她自己是人,她自己總要住的。但從這句話後,除非經通報、得嘉特別首肯的人,果然再沒進過園子。此刻青羽在青苔上一跺腳,看門的聽見了,探出頭來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青羽!你這丫頭怎麼跑回來了。”是烏大娘。
青羽每次見到烏大娘,總覺自己又回到小小的、還梳著丫角麻煩她照顧的年紀,有點畏縮、心裏又特別的暖和:“是我。大娘——”
一句話沒完,就聽院裏有人急扯白臉道:“坊主,我是為你好!你真的要小心!”
竟是男人的聲口,總有四五十歲了,不甚悅耳,聽起來且有點熟悉。
青羽一看,見著那竟是秦歌的父親,秦家商號秦老板。他在棲城生意做得這麼大,難免跟引秋坊有來往,所以青羽見過,卻從沒見他出現在這院子裏。
他能生出秦歌,五官總也不太差,但再帥的帥哥,上了四五十年紀、套上四五十斤的脂肪,那就基本隻能往豬圈裏蹲著了,哪怕套上金光閃閃的員外服、熏上一身銅香……不不,豬還是豬。嘉怎會讓他進院子?
青羽隻怕他是硬闖來的,忙一步跨進去,要替坊主撐腰。嘉臉上倒沒什麼特別的神情,看到青羽,點點頭,示意她站著,邊淡淡對秦老板道:“妾身知道了。謝過您。”
“坊主,那李鬼可是不得了,仿的扇子比真珠還真!城主說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圍剿,到現在也不知怎麼樣。大家的生意難免有些影響,坊主要是有什麼想幫忙的,說一聲,我秦某願肝腦塗地效勞!”秦老板表忠心。
“我的扇子還真不怕人仿。”嘉淡淡道。秦老板灰心喪意要退下,她卻又回眸向他,轉了口氣,“難得秦老板想著小坊,妾身心裏領您的情。大娘,請秦老板坐到廳裏喝口茶。”目光落在秦老板身上,笑了一笑,媚如春花開放,光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