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板登時腦殼上“轟”了一聲,骨頭酥麻麻從後頸骨一路麻到尾巴骨,頭翹尾翹,不知今夕何夕。
他跟烏大娘下去了,青羽張口結舌的,但此刻才叫得出一聲:“坊主。”
“你回去看了扇子了?”嘉拿小手指搔著頭,張口就問這麼一句。
她許多動作其實根本粗俗,毫無教養、不管不顧的,但就是美。再怎麼俗氣的動作、古怪的行止,擱在她身上都應該似的,所謂風姿。
青羽被她問慒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是關係著賭約期限的那把扇子,惶惑搖頭:“對不起,還沒有去看……”
“你遇著什麼難辦的大事了,指望我能幫上你的忙?”嘉目光真毒,往青羽上下一打量,準準猜中。
青羽“卟嗵”跪下去:“這件事隻有坊主才能幫上忙了。”便把來龍去脈說一遍,才說了兩句,嘉打個嗬欠,往樹幹上倚,青羽曉得她身子骨不好、沾不得冷濕,自覺奔進屋裏把椅上、榻上常年散放的那些小枕頭拿了個出來,給她墊著坐了,方繼續說下去,直到說完,嘉又打了個嗬欠:“是我變笨了、還是你變聰明了?我怎麼聽不懂你說的話。”
“坊主!”青羽著急。
“一個鄉下的小作坊要倒閉,”嘉打斷她,“那又關我什麼事?若說他們生意不好,又不是我擠的。便是我擠的,我也不在乎。若說你要替他們找份工,我這裏是有門檻的,總不能癡肥呆瘦疤疤麻麻都塞進來,當是什麼?難民營?我一個商人照顧了難民,平白養著一夥兒官吏是做什麼的?誰有那興趣越俎代皰,找誰去!總之不沾我這裏分毫。”
“坊主!”青羽焦灼,“我知道您好厲害,所以想請您幫忙想想辦法看,怎樣能幫他們站起來。”
“世道如棋、商道如鏡。他們隻要夠有能耐,當然能站起來。幫要怎麼幫?當初是誰幫我,我才站住的?”嘉搖頭,“我原想你有了進步、可以好好**你試試,現在看來,錯了,你還是糊塗著。”拂袖,“走吧。”
“坊主……”青羽像飄在風雨中的草梗,隻有一棵大樹能作依靠,但這棵大樹都離她而去,她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最討厭求人幫忙的。比最討厭還討厭,就是為了別人求人幫忙的。有能耐,自己的腿走路、自己的手做事、自己的擔子自己扛;沒能耐,找個地方清清淨淨去死,麻煩別人幹什麼?你有什麼權利麻煩別人?”嘉冷冷走開,卻又回頭笑一笑,“再說,你自己能利用的地方還沒有用盡,不是嗎?”
青羽跪在地上,覺不出膝蓋疼。
坊主不會亂說話。她自己能做的地方,還有什麼是沒做到的嗎?如果沒有做到,就跑過來亂求救,難怪坊主會生氣了。
可,到底,什麼是她沒做的呢?
“你在這兒!”貓一樣的輕捷,一個人把她拉起來,“你跪在這兒作什麼啦!”
青羽抬頭,看見依依。
她瘦了些,眼睛比從前睜得更大,像是受驚的樣子,雖然動人,但也沒得叫人心裏發毛。
“你怎麼過來了呢?有什麼事?是不是求坊主幫忙?”她嘴裏不斷問著,眼神不時向左右瞟,好像在提防著什麼。青羽結結巴巴把事情說完,她目光的準星總算定在青羽臉上,好好看了她一眼:“你這個人啊……”貼到她臉邊,飛快的耳語道,“記得我給你的東西、說的話。”把她一推,提高聲音,“難怪你惹坊主生氣了。走吧走吧!”
青羽迷糊著,腳不沾地給推了出來。
外麵,一襲青衫,青得像雨水剛洗過的天空。安安靜靜的等在那裏,好像一場地老天荒。
推人出來的、跟等人的,刹那間目光碰了碰,然後推人的關門回去,等人的微欠身:“你出來了。”
他對她總是客氣,像是禮貌、又像是把自己定位在侍衛這一類身份,比誰都親近、比誰都疏離。青羽手躲進袖子裏,摸到光滑的堝,喉頭作哽:“先生。”
“剛剛送你出來的女孩子,好像叫依依?”謝扶蘇道。
根本不是“好像”。他注意她那麼久,她身邊的人,他都知道。
“是。”青羽不明所以的點著頭,眼神清澈無邪。她什麼都不懂。
“她好像有點事?”謝扶蘇問。該毒的時候,他眼神比嘉還毒。但問話時,他比嘉客氣。
於是青羽也就很糊塗的說:“沒有啊。她就是跟我打個招呼,然後,她有送過我一個扇墜,要我記得——哎那個扇墜,還有我當時做的那把扇子,都還放在家裏呢!我要去看一下。”
聽到她說“家裏”,謝扶蘇嘴角不自覺上揚三分,聽到“要去看一下”,又滑下來。她要撕扇那場麵,他至今記憶猶新,聽到她要去還要去看那玩藝兒,難免有些不快:“好好的看它幹什麼?”
“坊主說要看的,也許那扇子有了什麼變化?總要看它一下。”青羽細聲細氣解釋。
“不要看了。”謝扶蘇總覺得看了沒好事。
“為什麼?”青羽繼續張著純潔的眸子好問不倦。
“我……”謝扶蘇還是隻能把頭埋下去,“我送你回去看好了……”
天生萬物,一物克一物。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就一路被克到今天。可憐,當年一劍逍遙、快意江湖的他啊,他怎麼就到了今天……
幾天沒回家,井台上落了些灰,絲瓜老了很多,晃晃悠悠在架子上打秋千,有幾盆藥草稍微打蔫兒了,母雞光憑自己草堆裏刨吃的,滿足不了胃口,咕咕咕拍翅膀跑到主人跟前。青羽口裏念著:“馬上就給你加餐了。”一邊先急著把扇子與扇墜找出來。
那把扇子一露麵,她像被大磚劈頭打到,悶疼,一時作不得聲。
難看的黃斑生了滿扇。連日濕霧,又未被好好保養,扇子已經醜若出天花破相的婦人。
“天氣不好,我也沒有放好它,不是你的錯。”謝扶蘇努力安慰她。
“不是的,是我沒有處理好扇麵。”青羽喃喃,“就連扇骨,也是因為扇坊的人先處理好了,不是我的功勞。一個真正製扇的人,怎麼可能連這點都沒做好,明知使用的環境潮濕,卻做出放幾日就會出黃斑的扇子?這是我的錯。”將扇子反複翻看片刻,又醒悟,“坊主原來說,出不了一年,並不是說黃斑。因為我扇麵沒弄好,現在已經略有些變色,到一年後,發黃會看得出來,而這竹骨,靠著坊裏的手藝,是一年絕不會發黃的玉竹,兩相搭配,就很不協調了,竟不如選有些黃調的竹子、或者上漆的,那還看得過。真正在扇子上用心的人,怎能容許自己的扇子才出一年,就沒法入目了?我果然沒有做好!”
“青羽……”謝扶蘇心裏很不好受。
青羽站起來,給謝扶蘇深深鞠下一躬:“都是我不好,讓扇子這麼容易就會壞掉。我要回去坊主那裏了,請先生保重!”
“你要回去?”雖然早就預料到,謝扶蘇還是胸悶,“反正她也不知道會出黴斑是不是?這樣,可以再多一年……”
“先生,答應了的事,怎麼可以騙人?”青羽吃驚看他。
“如果這件事關係很重要呢?”謝扶蘇無可奈何,“如果我說,這關係著你的身世,你不應該回到那人身邊呢?!”
青羽呆立片刻:“我的身世?”
“是。”謝扶蘇豁出去了,“你有可能是我要尋找的一個人的孩子,你們坊主知道你的身世,卻不告訴我!我一直在努力確定,你是不是那個孩子,請你多給我一點時間。”
“我……”青羽看了看自己,難得腦筋轉了過來,“我長得,不像你要找的那個人?”
“不是很像。”謝扶蘇隻能承認。
“所以,教我吹塤,還有教我其他東西,是想確定我像不像嗎?”青羽悲傷道,“因為我的父母會這些吧?我學得都不好,所以,完全不像是他們的孩子吧?”她把塤拿出來,交在謝扶蘇手裏,“讓先生白花力氣了,對不起。”
“別說得那麼早!”謝扶蘇心煩意亂,“氣質上也還是有點像的。也許你就是。”
“如果我是,先生會怎麼做?”
“讓你過好的生活,帶你回去給父母上墳。”
“如果我不是,先生又怎麼做呢?”
“繼續找下去……當然,我也還是會盡力照顧你。”
“對我來說,好的生活,也是可以繼續跟先生和坊主生活在一起,練習我熟悉的事,比如做扇子,爭取把它越做越好。”青羽微笑,“所以這樣看起來,兩種也沒什麼區別呢。坊主不對先生說,一定有坊主的道理。先生不要責怪她。”
“你這麼信她?知不知道她是什麼人!”謝扶蘇這些年再修身養性,烈火性子也終於給勾了起來,吼道。
“坊主是坊主。”青羽堅定,“就像先生,雖然會飛、會跟人比劍,但先生還是先生。”
“你……”謝扶蘇雙肩垂下去。真的,嘉以前是什麼人?他又是什麼人?他有什麼資格譴責嘉。他們幾個,都是做錯過事情的人而已,嘉也許深恨著他,但按這幾年的情形來看,對青羽是不賴的,不管青羽是不是那個孩子,也許繼續讓他們過這樣的生活,對誰都好。他為什麼一直不敢對青羽說身世?可能因為嘉威脅他不準說出來,可能,因為他自己不敢把自己的身世向青羽坦白。棲城呆久了,悠然溫潤的氣候滲進骨血,他仿佛真以為自己是個與世無爭的郎中先生,要怎麼說當年啊!當年……
“你還是要回你坊主那裏去吧?”他問。
“是。”青羽回答得很難過。但隻要確信是對的事,她就一定要去做。多固執的脾氣,多像那個人……
“隨你吧。”謝扶蘇收起塤,轉身離開。
他已經不太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也不確定自己應該做什麼。在棲城這個世界裏,他永遠是局外人。不,在整個人生中,他都一直是局外人。離開也好。門外黃葉零落,棲城的秋天已經到了。
四季輪轉,再和熙的城池也有秋天;再大的決心、再高的期許,也終有一天,抽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