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貴把扇坊裏裏外外看了一眼,把各人也都從上到下掃一眼,像頂頂精明的當鋪朝奉,隻一眼,把該掂的斤兩都掂清了,慢騰騰把袖子邊卷起來一點,如同醫生要拿筆開藥方一樣,對青羽條分縷析道:“如今隻有三條路了。
“第一條,有人負擔他們全部的衣食,那是最好。但你也知道,如今有人在外頭仿棲城扇,量很大、仿得還不錯,搶了大家的生意。我主業扇墜,雖然被搶得不多,但受行業拖累,也拿不出這麼大筆餘錢來,負擔他們一輩子的開銷。青姑娘,想必你也沒有這種能力。
“第二條,想辦法叫他們做工。但我的坊沒可能提供這麼多老幼病殘的工作,尤其當他們還不懂刻藝的時候。鐵生可以來幹粗活。但我疑心這份工也不夠維持他們一家的開銷的。
“第三條,我試試看把這些小孩也培養成會一門手藝的人……雖然不一定容易,因為好的刻藝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但可以試試,至少叫他們以後成長為一個能自食其力、能養家的人。”
他話說得、就像他是個救世主似的。青羽怯怯問:“那……在他們能賺錢之前,他們怎麼辦呢?”
雲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借錢給你。”
躲在門後的女人們彼此望了望,三個媳婦反應稍微遲鈍一點,神情還以茫然驚詫為主,兩個婆子先露出譏笑來,那是把雲貴看成嫖客的譏笑。婆子們在這世上活的時間久一點,看事容易往黑暗麵看。很多時候,也不能說她們不對。
大寶看了他奶奶們的臉色,抬腿,奔到了青羽和雲貴之間。
這孩子向來最沉默,一直被他聰明伶俐的二弟壓著一頭,此刻竟然跑到他們之間,小鼻孔扇動著,臉憋得通紅,舉起手,推了雲貴一下:“不要你來欺負我們!神仙姐姐就算為了救我,也不要你買她!”
他一推,三寶怕他吃虧,也過來幫忙了,二寶則到門外去找鐵生。鐵生還用他找?一個箭步衝進屋裏。四寶嚇得紮在媽媽懷裏哇哇大哭。媳婦們忙著拉孩子、拉鐵生。鐵生敬重嫂子,沒有動手,但山一樣的身坯擋在青羽跟前,呼哧呼哧瞪著雲貴直喘粗氣。
雲貴出其不意,被他們嚇了一跳,緩過神來,理了理衣襟,冷笑:“我看中的是手藝,沒你們想的這麼汙齪。你這種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不叫人搭救,還有什麼出路嗎?隻配在汙水溝裏餓死!”
“雲當家!”青羽從鐵生身後探出頭來,眼睛吃驚的瞪大,“您不是這個意思。您是一時生氣,說了氣話,是不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雲貴怒極而笑,“你覺得我汙辱了他們?但我這個人,行得正立得正,看見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一無是處,隻會拖累人,隻有你還對我有點用,他們攔住了,那不等餓死,還有什麼路?”
兩個婆子顫巍巍走出來,拉住青羽的手:“青姑娘,你不用生氣,他話糙理不糙。我們這處境,他說的是實話。”
“他說錯了!”青羽臉上漲得通紅,但並不是羞紅,這種紅是有力量的,從心裏迸發出來,讓她水汪汪的黑眸像著了火,“你說錯了!”她對著雲貴:“他們也是人,手腳健全的人。你說他們不能保護自己,這樣怎麼能不錯?連作人最基本的能力都不信任他們,這是不禮貌的,請向他們道歉,相信他們自己能站起來!”
雲貴作了個手勢,像冬天看見天上打了個幹雷,奇突、吃驚,於是簡單幹脆往外一推,作個習慣性的防衛:“你想向我道歉的話,我還是給你道歉的機會。”欠身離去——連馬車都沒留下。
“青姑娘,你其實不用幫我們說話的啦。”老婆子之一對著她碎碎念,“現在大老板走掉了,我們怎麼辦?”人老到這種程度,要麼容易剛愎自用、要麼就是習慣性依賴別人而生活,她並不很看好“自己能站起來”這種話。年青人喜歡漂亮話,老年人則注重實際。
“是我的錯。”青羽喃喃,“我也是人,我竟一直向別人求助、沒有好好想過用自己的力量。難怪坊主看不起我。”
“姑娘……”老婆子覺得她們在雞同鴨講?
“就這樣吧!我們先來看看我們能做什麼!”
“嘎?”
“我們一定可以度過難關。一定可以!”
要研究何家作坊的前途,就要談一談這家人的人口構成問題。
去世的何老頭兒親手建起這片作坊、也是作坊中唯一的支柱。那兩個老婆子是親姐妹,一個人稱“春婆婆”、一個人稱“秋婆婆”,都是他的妻子。“為什麼會這樣?”青羽曾吃驚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