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跌開了,裏麵是個絹剪的小人,淡湖色,不知為什麼染了點胭脂金紅顏色,還紮了好幾根銀針、沾著泥土呢。依依愣了愣:“這是什麼?”
“你這個養不熟的賊坯!我不過為了你做不好差使,多罵你幾句,你就埋這種東西咒我?虧得我掘出來了,一看這個布啊——”嘉把絹人抖到她鼻子底下,“你看這顏色,不是我新調試的染料?你貪頑弄壞了它,我一潑,潑到你衣服上,你那衣服不能穿了,就剪成這種東西是不是?還好是染上了顏色,不然哪認得出你這賊坯!”
“坊主,那染料,不是我弄壞的。這東西,也絕不我剪的。”依依臉色煞白。
“坊主,依依不會做這種事啊。她不是這種人!”青羽也嚇住了。
“閉嘴!”嘉聽也不呆聽,把絹人向下一摔,“我也不報官,你滾吧!——虧我還想叫你承我衣缽。我真是瞎了眼!”
“坊主……”青羽還想說。嘉拿個東西往她手裏一搡:“你!把這東西給外頭那老沒羞的帶去——要是他還在的話——你不是要為秦家救他嗎?給了這個,他就不會來了。去!”
“是,坊主……”青羽戀戀不舍看著依依,“依依真的不會做這種事啊,坊主。”
“我比你不懂?”嘉惱道,“去!”
依依張大眼睛看著青羽,水當當杏眼裏的目光很複雜,青羽看不懂,咬咬牙,走了。
嘉遞給她的,是把扇子,鳳眼竹骨、扇麵生宣染了胭脂金紅,果然是特配的顏色,新製的。
嘉也做過有顏色的扇子,那是從前。自從建立引秋坊之後,銀白、雪白、月白、淡白、灰白、蒼白、皎白、玉白、晨天白、珍珠白,她再不肯讓任何其他顏色沾染進她白色的世界。如今,又是為什麼破例?
秦老板眼巴巴的看著青羽。他也不知道青羽奉了嘉的命送禮物給他,但既然從裏麵出來,總歸有帶話的希望,他就眼巴巴瞅著。
青羽將扇子奉給他:“坊主讓我帶給您的。”沒好意思說別的話。
他對著這扇子,也是莫名其妙,打開來,看到裏麵用大赤金箔貼著畫,是亭台宮闕,扇頭那兒掛下穗子來,卻卡在扇骨裏,一拉,方知別有洞天,這是“三開扇麵”——即是往右可撒開、往左亦可撒開,正扇麵裏還另藏一副扇麵的魔術扇兒。秦老板當下將另一麵也打開。
青羽沒有看見那麵畫著什麼,隻看見秦老板的眉骨聳了聳,幅度不大、不自覺的,隻是眼皮那兒的肌肉一拉,眼眶子瞪大,初望之下還當他是驚喜,可是嘴唇皮抽搐著、嘴角往下搭拉,又分明跟欣喜無關了。
青羽踮起腳,想看看那麵到底有什麼。秦老板把扇一合,納入袖中,作個揖:“秦某告辭了。”沉痛得生離死別。
那之後,秦老板據說果然洗心革麵,乖乖回家作他的好丈夫去了。秦歌來拜謝青羽,一百兩紋銀如數奉上,極口道謝:“我爹一向很安穩的,這次不知怎麼了。我娘急得理路都沒了,還好多虧你。”隻是秦太太倒沒來。其實秦歌根本沒敢讓娘知道出力的是青羽,怕她聽說狐狸精身邊的丫頭反過來做她的恩人,要奮身過來把這丫頭臭罵一頓、一個子兒也不給。這種行為講起來是很沒道理的,但自己親娘的為人,自己清楚,秦歌不想叫青羽冒這險。
青羽拿了銀子,歡喜自然是歡喜的,不過影響了坊主的姻緣——又或者說男女關係?——這樣才拿來的錢,不管她有沒有真在裏麵出過力,總叫她覺得不安。“算我向你借的。等有了錢,我一定還你。”她這樣說。
秦歌隻是笑:“有錢,你就到外麵租個屋子,別在這裏住了。”抬頭,特意看看門框,青羽也茫然抬頭跟他看。
對,她住在雲水坊裏了,那又怎麼樣?
她也沒想到雲貴會來主動向她道歉,板著臉看了看她的成品:“有前途,我願意幫忙。你住過來吧,我們這裏,人工、設備總歸全些,住過來也有個照應。”好像一時拉不下尊嚴,他還特意補一句,“是我妹妹叫你過來的。”
“雲心小姐?”青羽當時就詫異,秦歌聽到,也一樣吃驚:“她不是身體不好,有多少年沒在人前出現過嗎?有人說她到海邊休養去了,有人還說她死了呢!她長什麼樣兒?”
青羽搖搖頭。她也沒見過。總之是秦老板回到秦家去的那天,據說她就回家了,還據說不宜見客,所以仆婦把青羽的鋪蓋暫時移了出來,那個院子關上了門,到現在都沒開呢!
“要真病了那麼多年,她得瘦成什麼樣兒啊!”秦歌搖頭晃腦,很是惋惜。青羽想同意他,為青羽開過幾次門的那個老頭兒漢伯走來,陰沉沉的臉上難得有了點外露情緒,像是喜、又像是怒,對青羽道:“小姐請你去。”
要照這老頭兒平常的脾氣,準是“叫你去”,如今用了個“請”字,可見他們小姐有多客氣了。秦歌聳著肩兒,甚想作為青羽的跟班,蹭過去看看,漢伯瞄了他一眼:“我們小姐就請青姑娘一個。”硬生生斷了人的念想。青羽隻好道:“秦少爺您回吧,勞動您來一趟了。”
“不勞動不勞動,有什麼事,你再叫我!我隨叫隨到。”秦歌殷勤許諾。青羽謝過了,跟漢伯到那院子去。
一腳踏進屋子,她就愣住了。
白銅獸爐裏燒著暖洋洋的香;穿衣大鏡上絳紗套子也拉了上去,花梨小幾上新供了兩盆綠萼梅,書台上放出來幾部書、文房四寶,還有一根玉尺。這些足證房屋的年輕女主人已經回來。
可是坐在鏡台前,向青羽轉過身來,盈盈微笑的那個女子,卻是依依。
隻見她雲髻高聳,戴了明璫玉釧,穿件大紅錦襖,下係條蔥綠灑花散腳褲子,一身金翠飾物,連足下鳳頭鞋上也嵌著明珠,睡個甜覺、宮粉胭脂敷設停當,從前一點點憔悴病容也看不出了,幸而那雙水做的杏眼、那張略圓的小瓜子臉兒還是依舊。青羽張開手:“依依!”不可置信歪歪頭:“你……?”
“可不是我!”依依看看身上衣裝,歎口氣,“爹在世時,我們見客人,就要這樣穿戴,以示禮貌,我可多久沒這樣穿了。”又抬頭對青羽笑,“引秋坊裏的依依是我,雲水坊裏的雲心也是我,現在你明白了?”
青羽不明白!
“為了某個理由,我必須隱姓埋名到引秋坊裏去。在那裏,我就交了你一個朋友。看見坊主生氣趕你出去,我替你擔心,又不能明說,就留個表記,叫你來找我大哥。想不到你們兩個驢子脾氣!白叫我操心了。”依依挽起她的手,“想不到坊主竟想把衣缽傳我,那什麼絹人兒、還有明明不是我做壞的差使,想必是有誰為了爭衣缽而陷害我。坊主心性也越來越擰了,任怎麼說,她也聽不進去。算了,回來也好,你那個什麼何家扇坊?包在我身上了。”她嘴唇親親熱熱的貼到青羽耳邊,“你啊,給我做把扇子好不好?”
青羽還沒轉過腦瓜筋兒來,就被她拉到工坊裏去了。雲水坊雖是作扇墜的,也有個製扇的小小流程,做了扇子,好直接掛上扇墜賣的,隻是那扇子做得不太好、不出名罷了。許多製作扇子配物的工坊,也有個製作扇子的工間,這倒不奇怪,隻是雲水坊裏這個流程線,比其他坊都大些,工藝準備之充分,已可以直接以扇子為主業。青羽是個實心眼兒,也沒看出來,依依叫她做,她就做了把玉骨扇,完工後看看依依:“怎樣?”
“坊裏學手藝最齊全的是你,這話果然不假!”依依抱了抱青羽,叫那些在旁邊從頭看到尾的師傅們,“以後青羽姑娘就是一家人,同進同出,她同我一樣。”師傅們應著。依依熱辣辣瞅了青羽一眼:“從現在起,我們就要忙起來了!”